餘震有時會把我們從夢中驚醒。
我們飛快地逃出教室,站在地底的空曠地帶,鬆軟的沙石不斷沿著斜坡滑落,黑暗中那奔騰的滾動聲猶如千軍萬馬逼近我們的身邊,我們擁作一團,肌肉血管神經全部因恐懼而劇烈地跳動著。
即使餘震過去,我們也久久不敢回到教室。二十幾號人坐在地上,抬頭望著那一小片被切割的星空。月光露出半張側臉,憐憫地俯視我們瘦小的身影。
「我們會得救嗎?」
說話的夥伴聲音有點兒像常健康,我咕嚕地咽了咽口水,後頸彷彿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小寶安慰大家:「放心,我們會爬上去的。」
黑暗中,那像一股暖流。
「沒錯,我們不會死的!」又有誰堅信不移地喊起來了,「我父母一定會來救我的!」
其他人也好似看到了希望,頹喪的情緒一掃而空。
「我父母也會來救我的!」
「我父母也是!」
「還有我父母!」
黑暗熄滅不了這群孩子的希望之光。大家圍坐在一起,懷著美好的願望入睡了。
他們甜蜜地笑了。他們也許夢見第二天早上,他們的父母正對他們笑呢。
「他們不會來吧?」等夥伴們入睡後,我才憂心忡忡地問小寶。
星光鑽不進這片暗寂的漆黑,我們的臉被夜抹平了。小寶同樣睡不著,他的聲音從我的左臉悄悄地傳來。他知道我說的「他們」指的是我們這些孩子的父母。
「唉——」他嘆了一口氣,滿是無奈,「我也不知道。」他說,「我們最好還是別跟其他人說我們的遭遇吧。」
「嗯。知道的。」
我點了點頭,又不死心地問道:「如果他們真不來,我們該怎麼辦?」
「到時候我們就自己爬上去。」
「可是,這麼高,我們能爬上去嗎?」
「不知道啊,但我們總得試試,我們不能在這裡等死。」
地面又突然輕微晃動起來,一些沙石滾落,但夥伴們睡得很熟,沒人醒過來。
經歷人生最恐怖的一天,很多人都累了。散落在周圍的屍體開始散發出某種難以形容的味道,通常來說屍體不會這麼快發臭,但縈繞在鼻翼間的氣味同樣令人感到窒悶。我呼吸著這樣壓抑的空氣,思緒彷彿漂流在一片汪洋大海中,找不到歇腳的陸地。
我慢慢地睡著了。
我記得有一部經典的港片,裡面的女主角說:我猜中了開頭,但沒有猜中結局。
我的夥伴們也是如此,他們猜中了開頭,我們的父母真的第二天就出現在我們的面前。這出乎我的意料。我也看見了我媽媽的臉。
他們就在地坑邊上,探頭往下望。
在那之前,我們正在埋葬屍體。一方面是為了防止屍體發臭,另一方面是為死去的夥伴做一點兒事情。我們不能任由那些支離破碎的屍體慘兮兮地暴露在外。大部分夥伴已經被埋在瓦礫之下,我們把所能找到的少數屍體集中在一起,挖個大坑埋掉。
日後就算有救援到來,人們也可以吧屍體重新挖出來,送回到地面上。我不期望救援會很快到來,香雲小學畢竟地處偏僻,被大家遺忘了也說不定,更何況我們掉進了二十幾米的深坑裡,會有人發現我們嗎?
如果不能得到救援,我懷疑我們這些特殊的孩子能否在這樣一個殘酷的環境下生存下去。水和食物都將是困擾我們的嚴重問題。我們很渴了,從昨天地震之後就沒有喝過一點兒水,過度的驚嚇和運動也極大地消耗了我們身體內的水分。喉嚨變得很乾,聲音沙啞起來。
透明的乾涸。
而諷刺的是,地坑裡卻顯得幽暗潮濕,早上醒來的時候還有一層霧氣打濕了我的頭髮。我似乎還聽到水滴的聲音,但這裡光線不足,我很難去證實我的聽覺是否有誤。
隨著太陽在上方的移動,地坑裡接收到的光線也更加充分,地坑被劃分為黑暗與光明兩邊,教學樓隱藏在巨大的陰影里。而處在光線照射下的地坑另一邊的環境也就更加容易分辨。遍布地上的亂石碎磚,陡峭的坑壁使人望而生畏,昨天餘震中塌下的泥土形成了一個約六十度角的小斜坡,即使勉強爬上去也離坑邊有一大段距離。
教學樓塌陷時扯斷的電線線路纏繞著,自上方垂掛,如女人哀怨的亂髮。有些水管斷裂了,露出半截,滴著水,在角落形成一個小水窪。大家歡呼著跑過去,也不管水有多麼骯髒渾濁,只要能解決大家的口渴就行。
「我們得好好保護這個水窪。」小寶喝完水後擦了擦嘴巴,對大家說。
「這些水太髒了,我們應該找個東西在下面盛著,比如說盆子罐子什麼的。」
矮仔馬上舉起手:「我知道有個好東西。」
他跑了過去,不一會兒又跑了過來,手裡多了一隻紅色的塑料桶——可能這桶原來是用做搞衛生的,現在成了我們裝水的容器。
水的問題解決了,那麼,食物呢?
當一聲哀求的狗吠在身後響起,我們回頭便看見一雙可憐的大眼睛躲在陰影中——曾校監飼養的那隻貴婦狗,昨天被我們趕進窟窿之後一直沒敢出來。它可能還不知道,它的主人早已命喪黃泉,它……它也會下去陪主人的。
不是現在。
我們這群小孩表情怪異地盯著它,它嚇壞了,又往窟窿里縮。倘若真要把它抓出來,不是不可能。把它抓出來後,它就……就可以成為我們的食物……我們不想承認這一點,但這隻畜生的確是我們目前所能找到的食物。
也許活動在瓦礫黑洞里的那種灰色的小動物——老鼠,也可以納入我們的食物清單。但是,我們還沒有到茹毛飲血的地步。這只是地震後的第二天,我們沒想到希望如此快地降臨在我們頭上。
遠處傳來大人說話的聲音。音節分明,蔓延進深深的地坑裡。
我們抬起頭,不相識的,互相寒暄。
「喂,你的孩子也讀這所學校?」
「嗯。」語氣尷尬,但大家都如此,稍後又變得自然起來。
交談繼續,更多不同的聲音摻雜進來。
大約有二十幾個人吧。
「昨天的地震真厲害呢,倒了許多屋子呀。」
「是呀,幸虧這次市區受損並不嚴重,我看電視新聞說倒的幾乎都是郊區的房子,所以就過來看看。」
「我的孩子沒事吧?」
語氣複雜,聽得出說話的人內心矛盾,對生或對死的兩種期待聲勢浩大地對抗。
一個聲音突兀大喊:「咦!學校呢?!香雲小學呢?!」
人們發出陣陣驚嘆聲,如果定格的話,那會是一張張目瞪口呆的面孔。
「媽喲!怎麼會無端端就不見了?好可怕呀!」
「是呀,就算塌了,也會有留下一堆廢墟呀!可是為什麼什麼也沒有呢?!」
「我們進去看看吧。」
腳步聲稍稍加速,噔噔——噔噔——旋即逼近。
「喂,這裡有個大洞!好大的地坑啊!」
「哇!香雲小學都掉下去了!」
那些聲音就飄蕩在我們的頭頂。內心的激動表現到太陽穴上,是抑制不住的微微跳動。
一張臉出現在遙遠的陽光下,一個女人從地坑邊探出了臉。
「哎呀!」她驚愕的表情隔著一段距離而顯得模糊,「教學樓真的在下面!香雲小學掉下去了!」
我有點兒不高興。女人的語氣就像在看一出難得的好戲。
「那是我媽媽!」
我身邊的一個小孩興奮地叫起來。她天生兔唇,說話口齒不清,「媽媽」兩個字的音節還夾雜著牙縫間呼出的空氣,不仔細聽,實在很難聽懂她在說什麼。就因為這個原因,她在香雲小學待了一年。
我們都因為這樣那樣的缺陷被送來這裡。上帝製造了我們,並非完美無缺。
「媽媽!」
身邊的小孩大聲喊道。她的聲音一旦提高,便更加難聽,在坑壁四周誇張地迴響,等到傳至上方,已成鬼哭狼嚎般的怪聲。
「哇——」坑邊的女人大吃一驚,「什麼聲音呀?想嚇死人嗎?」
「怎麼了?」另外一張臉邊向著邊探出來。
這個女人長相姣好,年齡不過三十歲,十分年輕。她小心翼翼地站在坑邊往下望,生怕會一不小心掉下去。
她是誰的媽媽呢?
我發覺身邊的小寶身子竟微微地顫動起來。我記起小寶跟我說過他媽媽的事情,他媽媽十六歲就生下了他。我也看過他收藏的和媽媽的那張合照。年齡和面貌都和站在上方的女人吻合。
「你媽媽?」我捅他的胳膊。
他不說話,算是默認。
「她來了,她來救你了。」我說道,很快又從那些隨後探出臉察看的女人當中找到了我的媽媽。
「我的媽媽也來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