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們第一次面對死亡。在香雲小學裡,我們習慣了飢餓、虐打、唾罵,但那還是第一次,我們親眼看到我們的夥伴在面前死去。
常健康是被曾校監殺死的。
這件事情只有我們這些小朋友知道,常健康的父母毫不知情。或許,他們根本不關心一個得了小兒麻痹症的兒子的生死。常健康死了,對他們反而是一種精神上的解脫。我們這些孩子都只是父母的負累,我們意識到這一點,是在很久以後。
我還記得那時的天並不是藍藍的,而是像鋪上了一層煤灰。小學上方的天空好像從某一日開始,便持續著這樣陰暗的表情。它卻從不下雨,有時候雲層滾過一陣陣沉悶的雷聲,有的小朋友都唱起:「落雨大,水浸街,阿哥擔柴上街賣,阿嫂出街著花鞋,花鞋花襪花腰帶,珍珠蝴蝶兩邊排。」
可是,雷聲過後,依舊一點兒雨也沒有。現在回想起來,那時的天氣的確很奇怪。
那個灰色的下午,我們上完課,到學校前的空地上玩耍。香雲小學裡可供小朋友們玩耍的體育器材少得可憐。
又殘又舊的滑梯,樹下吊著的鞦韆,除此之外,就剩一隻皮球。
常常,十幾個小孩就追著那隻皮球在空地上跑來跑去。不過,對那些身體有殘疾的小夥伴來說,皮球卻是奢侈的玩具。
人們不會想看到一個連走路都有困難的小孩去追逐那隻比他跑得還快的皮球。這將是一幅多麼可笑的畫面呀。很多時候,我都發現常健康坐在大樹下,用羨慕的目光觀看著空地上混作一團的「足球賽」。
小寶經常是足球賽里的佼佼者,他跑得比任何人都快。從表面上看來,他比這裡的任何一個小孩都要健康。他的心智也似乎沒有問題,上課時常舉手回答老師的問題。這所小學裡的小孩,有聾啞,有弱智,有腦癱,有自閉……可小寶看起來不像患有其中的任何一種病。
小寶對我來說,是個帶有神秘色彩的小孩。他不可怕,而讓人可以信賴。
小寶也注意到孤單地坐在大樹下的常健康。在小夥伴們的歡呼聲中,小寶把皮球一腳踢到了常健康的腳邊。他朝對方發出邀請:「健康,一起來玩吧!」
「可是,可是我……追不上你們……」
「不用擔心,加入我們隊!我保護你!」
常健康還在猶豫,小寶卻跑過來,不由分說地把他拉了起來。
「一起去玩啦!」小寶大聲歡呼。
常健康被他感染了,終於鼓起勇氣,以奇怪的姿勢跑進了空地。說是跑,其實跟正常人行走的速度差不多,但他還是很努力地晃動著蜷曲變形的雙腿。在行動快速的人群中,他顯得十分可笑。
但是,沒有人嘲笑他。我們這些特殊的小孩,懂得互相尊重。
唯一的笑聲來自教學樓那邊。曾校監搬了張椅子出來坐,一邊嗑瓜子一邊以常健康醜陋的跑姿為樂。不過,我們早就習慣了她對我們的歧視。
空地上的孩子們仍然自娛自樂地追逐著皮球。
小寶總是故意將皮球踢到常健康腳下。他試著掄上一大腳,可惜不是踢空就是被別人搶走。這當然又引得曾校監一頓哈哈大笑。她笑前仰後合,眼角那顆黑痣和嚴厲時完全不一樣地揚起來,但同樣令我覺得噁心。
當小寶再次把皮球送到常健康的腳邊,他這回終於踢著了。別看他那瘦弱的腳長得像雞腳,可是腳力一點兒也不簡單。只見他用盡全力,腳背狠狠地砸在皮球正面,受到巨大衝擊力的皮球發出砰的一聲,凌厲地劃向空中。
大伙兒先是哇地叫起來,露出驚嘆的神情。但幾秒鐘後,他們的表情轉為驚恐。
皮球竟直接飛向教學樓那邊,飛向其中一扇窗戶。
哐啷的破碎聲,生生地把所有人嚇得渾身戰慄,冷汗直冒。我目瞪口呆地看著那邊走廊上滿地的玻璃碎片,我想其中一塊碎片肯定映出了曾校監同樣愕然的臉。那張臉本來還充滿嘲笑,但短短几秒間,臉部的肌肉經過瞬間的抽搐顫動,已經轉變成一張無比猙獰的面孔。
我看到比怪獸還要兇惡的女人咆哮著跑入空地。
我同時看到常健康嚇得在原地直哆嗦,他那患病的雙腳猶如枯樹枝的影子,在狂風中不停地抖動。他沒有逃,逃跑的概念在此時此刻早已失去了意義。他知道逃不過曾校監的魔掌,我們也知道,所以每當我們要接受處罰時,從不反抗。反抗只會引發更殘暴的處罰。
小範圍內的空氣中瀰漫著尿液的臭味。常健康的褲子被尿濕了,極大的恐懼使他小便失禁,他號啕大哭起來,聲音尖厲而可憐。任何一個有良心的大人都無法對這個可憐蟲痛下毒手。
但是,大人們壞透了。
曾校監跑過來,一腳踹倒常健康。常健康發出一聲慘叫後,又繼續坐在地上哭起來。
「死孩子!我讓你哭!讓你哭!」
曾校監可怕地大聲吼叫,拿起那隻皮球狠狠地往常健康的腦袋上砸去。砸下去,撿起來,再砸。每砸一下,常健康的腦袋就受到重重的撞擊。由於患有小兒麻痹症,他的脖頸顯得又瘦又細。
我們如同身處地獄,風在耳邊凄厲哀鳴。我們眼看同伴受苦,卻沒有人敢站出來保護他。懦弱使我們覺得羞愧難當,我們或別過臉,或低下頭,或捂住耳朵。但這絲毫不能阻止常健康的哭聲折磨我們幼小的心靈。
「別砸了!要砸就砸我!」
終於,小寶站了出來。擋在曾校監面前,他顯得那麼弱小。
「滾開吧!小渾蛋!等會兒再來收拾你!」
曾校監一把把小寶推開,但小寶再次擋在她的面前。曾校監再也不客氣,抬起一腳直把小寶踹到一邊去。她的力氣很大。狂怒又殘暴的女人使出了全力,小寶的下腹挨了重重一腳,瞬間的劇痛使他幾乎昏過去。
小寶捂著肚子,一時間無法站起來。他只能模糊地看著曾校監再次撿起皮球,狠狠地砸向常健康的腦袋。
他模糊地聽見曾校監的肆意狂笑:「死孩子!不是喜歡踢球嗎!用你的腦袋來踢吧!哇哈哈哈——」
他模糊地聽見常健康的哭聲越來越虛弱,那聲音像油盡燈枯的病人。
世界開始在他眼前隱退,永恆止境的黑暗覆蓋了他。
那天,我們第一次面對死亡。
我們充滿了恐懼。我們終於明白死亡的含義包括殘忍、痛苦、絕望,以及所有的黑暗。
常健康再也發不出哭聲。皮球的多次撞擊破壞了他的腦部神經,頭骨裂了,顱內液壓的升高逼迫鮮紅的血液向四面八方逃逸。
他的眼睛、鼻子、嘴巴、耳朵,都成了缺口,鮮血汩汩地流出來,掛在他的臉上,成為一張妖艷的面具。他慢慢地跪在地上,然後像古代午門被斬首的屍體那樣頹然倒地。
他死了。
也許就在我們的面前,也許在被急救車送往醫院的路上,又或者是在搶救之後,總之,那是我們最後一次見到他。留在我們記憶中的是,殷紅的血液,深灰的天空。
紅與灰,編織了我們一世紀長的荒年。
之後的事情,仍在我的記憶里零散地保存著。
我記得,常健康再沒從醫院回來。聽人說,他死了。雖然只是道聽途說,但我們卻毫不懷疑。回想起常健康當時被皮球砸得七孔流血、奄奄一息的模樣,再聯想到曾校監的兇惡殘暴,我們相信,曾校監真的會毫不猶豫地打死一個小孩。
小強,就是被她打死的!
兩三天後,我們便確定了常健康的死。他的父母一起到學校來了。這是我們第一次見到他的父母,父親西裝革履,母親珠光寶氣,雖然他們的手臂上佩戴著寄予悼念的黑紗,但他們臉上毫無悲傷之情。
常健康不是他們的兒子,而是一件負累,一件很難處理的負累。拋棄他,會受到社會的譴責;留下他,會受到社會的嘲諷。那麼,把他送到香雲小學來是最好的選擇。即使別人問起兒子的行蹤,也大可以用充滿父愛母愛的表情說:「我把他送去一所很好的學校去讀書了。」
也就冠冕堂皇地掩飾了他們虛偽而醜陋的內心。
常健康的父母和曾校監有說有笑地從辦公室里走出來。我們躲在宿舍門口偷看。那個殺人兇手,把常健康打死了居然一臉的若無其事。她的笑容,多麼噁心,多麼醜陋!我們攥緊了拳頭,不過,當她怒視過來時,我們還是嚇得縮回了頭。
「過來!我們要揭發真相!」小寶拉起我皦??。
「你想幹什麼?」
小寶總會做一些破格兒的事情,而這些事情總會給我們惹來麻煩。但是這一次,我還是義無反顧地跟在了他的後面。我們偷偷地溜出宿舍,眼看曾校監把常健康的父母送到空地便折返而回,等她回到了二樓,我們馬上從門口跑出去,在離校門口不遠的地方追上了常健康的父母。
「叔叔阿姨!」
那兩個大人停下腳步。男人熟悉地裝出虛偽的笑臉,女人則輕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