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十二節

那天晚上安藤啟一去了橫濱元町的一家名為Blue Mucs的酒吧。到的時候雖然剛剛晚上七點多一點,但是Blue Mucs里早已客滿。酒吧里因為人多的緣故,感覺有些悶熱。酒吧中央的地板上早已有幾對男女在盡情地跳著舞。

十月三十一日,星期四。今天以後日本的所有舞場都將被關閉。Blue Mucs也是其中的一家。

Blue Mucs原本是定位於以外國船員為主要客源的鋼琴酒吧。酒吧里並沒有專屬的樂隊,也沒有舞女。是一家由客人們即興演奏,即興歌舞的酒吧。嚴格地講說不上是舞廳,但是酒吧老闆的理念並沒有得到政府的認同。政府基於平時這裡都是演奏一些西洋樂器,而且男女身體貼在一起跳舞,即把這裡也定義為舞廳。既然是舞場,那就不允許經營酒精類飲品,而這家酒吧在這一點上便成了違法經營。Blue Mucs和其他的舞廳一樣,被勒令今天以後停業。

「身為日本人,沒有權力鋪張浪費!」去年以來,類似的這種標題海報隨處可見。難道音樂和舞蹈也被納入奢華之列了嗎?還是出於對西洋文化的徹底抵制?聽說從今年夏天開始即使在音樂教育的場所,do、re、mi、fa也被改成了ha、ni、ho。看起來那些不懂音樂美妙的,憎惡官能享受的傢伙終於掌握了這個社會的權力了。

安藤搖了搖頭、試圖將頭腦中那份不愉快揮去。如果這是能夠跳舞的最後一夜,如果這是除了進行曲之外能夠盡情歌唱的最後一夜,那麼盡情地狂歡吧!盡情地毫無留戀地縱情歌舞吧!

安藤今晚約了在橫濱醫院工作的妹妹真理子在這家酒吧見面。上一次還是剛回到橫須賀的時候見了一面,從那之後已經三周沒見了。

正好換下一曲的時候從舞池裡退出一對男女。男的是穿了水手服的白人,女的一身鮮艷的紅裙子,這女孩便是真理子。白人男子一臉無憂無慮的表情,雙頰透著紅潤。大概是要先休息一下吧。

真理子注意到安藤,露出微笑。她是一個身材高挑,面部表情豐富的女孩。雖然和安藤一樣也是混血,但是長著比安藤這個蒙古人血統的混血兒更加有蒙古味道的五官。廣寬額頭,暗棕色的瞳孔,明顯屬於亞洲人的可愛的鼻子,還有一張容易讓人誤會她是一個喋喋不休的人的大嘴。整齊的牙齒一直都是真理子的驕傲。波浪的黑髮今天扎在了腦後。

「來得有點早。」真理子站在安藤面前拉住他的手,真理子的手心微微地冒著汗,「哥你好像胖了一點,臉色看起來也不錯。」

「上次見面是剛剛從戰地回來,有點憔悴。」安藤搖著妹妹的手說,「今天打扮得很漂亮呀,看起來可不像護士。」

「是嗎?這裙子怎麼樣?」真理子在安藤面前輕快地轉了一圈。

好像是那件兩年前安藤去上海的公共租界買回來的裙子。用中國絲綢特別定做的。

「是我送你的那件吧?」安藤問。

「是,是在上海的好像叫夫人什麼的一個店裡。今天才第二次穿。」

「合適嗎?」

「稍微把腰部改了一下,不過別的地方都很合適。哥哥你的西服很棒嘛。」真理子把手伸向安藤的領子邊,幫他調整了一下領帶。

「形勢緊張得接下來估計連西服也不允許穿了。」

「今天來酒吧的客人好像也覺得今天是最後一天能穿西服的日子似的。最近,如果不穿那種五顆扣子的國民服的話,出門走動都變得不方便了。」

「『穿著黑色的西服,心也變得輕便』這首歌不是流行沒多久嗎?」

「三年前吧,我還總是因為捲髮被人問『頭髮是燙的吧?』」

過來了幾個相識的人和安藤打招呼。有一些是同樣喜歡音樂的朋友,還有一些是店裡的熟客。大家都好像喝了不少酒。也有的人眼眶紅紅的。大家是想早點喝醉,早點讓氣氛熱鬧起來吧。女客們今夜更顯華美,好像都是穿著最喜歡的裙子盛裝而來。項鏈和耳環比平時還要光鮮耀眼。似乎這些女客將家中梳妝盒裡的所有寶石都戴在了身上了。錯過了今夜,再次能夠盛裝打扮就不知道到什麼時候了。安藤記得頒布奢飾品製造販賣限制規則就是在今年他調到漢口工作之前的事。

在酒吧角落的一張四人桌前,安藤和真理子面對面地坐下。在桌邊上坐著的另一對男女是一對不認識的夫妻。詢問後才知道,原來先生曾經是國外航線的船員。關閉舞廳的政策讓他們很傷心,所以就帶著喜歡跳舞的妻子來了這裡。

「這次又是要去哪兒?」真理子問安藤道。

安藤不顧大貫的指示,直接告訴真理子說:「歐洲。」

真理子瞪大了眼睛說:「那邊戰爭不是還沒結束嗎?」

「嗯,從中國的前線到戰爭最激烈的歐洲,不過我是要去柏林的。」

「作為戰鬥機的飛行員?」

「不是,是飛行聯絡。不上戰場。」適當地還是要撒一點謊的,「是機密任務。」這樣對於大貫也能說得過去。

「不會有危險吧?」

「既然是開飛機就肯定有一定的危險性,這些必須做好準備。」

「從東京到柏林,太遠了。」

「又不是走著去。」

「什麼時候出發?」

「下個月末吧。」

「什麼時候回日本?」

「還不知道,沒聽說。」

服務生過來點餐的時候,安藤要了一杯加水的低度蘇格蘭蘇打水。

「今天您打算演奏一曲嗎?還能這樣輕鬆的時間就只剩下幾個小時了。」服務生問安藤說。

「一會兒有興趣的話,會的。」安藤答道。

「你呢,最近怎麼樣?」安藤問真理子。

真理子抬頭,臉上些許憂傷,回答:「我嗎?挺好的。」

安藤又問到:「工作怎麼樣?」

「還是老樣子,人手不夠,挺累的,風險又大。」真理子說。

「打算一直做護士這工作嗎?」

「又沒有別的適合我的工作,而且我也不是很討厭這個工作。」

「從你開始當護士,到現在好像好多年了,今年多大來著?」

「按美國的演算法今年二十七。」

「在日本,像你這個歲數還單身的女人麻煩會很多的。」

「我知道,每天都能深刻地體會到這一點。可是我一個人怎麼也解決不了呀。」

這時候音樂聲想起,兩個人相對沉默了一會兒。真理子端起雞尾酒杯,輕輕抿了一口。剛才那樣明媚的笑容消失了。

安藤端正了一下坐姿,果斷地開了口:「你和那個醫生怎麼樣了?」

安藤一直惦記著這事,上次見面沒有問。恐怕這事兒對真理子來說才是最最重大的了。

真理子低下了目光,輕輕地搖了搖頭。

安藤還在等著真理子的回答,但是真理子似乎並不想過多地說這件事。很明顯地拒絕這一話題。

安藤突然想調整一下自己的問法。就是心裡再擔心,也不能像法官一樣,審問自己的妹妹,那可是自己妹妹痛苦萬分的感情問題。應該還有別的更容易接受的問法。更或許這並不是安藤應該過問的事情。

服務生端來了安藤點的蘇打水。安藤端起杯子,狠狠地喝了一口。

桌子前走過來一位相識的商人。 是做安柳木進口生意的。三十八九歲的花花公子。安藤分別向真理子和商人介紹了一下彼此。

「您真有福,能有這樣一個妹妹,我一直在想能怎麼樣才能接近她,我能借用一下這位小姐嗎?」商人說。

安藤攤開兩手說:「請,由她自己決定。」

真理子的臉上再次浮現出微笑。似乎是要掙脫什麼事情一樣的明快的笑容。

「我願意,請您關照。」

真理子站起來,伸出手,兩人走進舞池裡。

真理子離開後,走過來一個女子。是認識的酒吧歌手,名叫由紀。安藤不知道由紀到底是藝名還是她的真名。年紀看起來和真理子差不多大。很小的面孔,長著一雙能夠讓人聯想到貓的眼睛。頭髮像男孩子一樣剪得特別短,今晚穿著一條金色的旗袍。

「什麼時候回來的?我都不知道。」由紀對安藤說。還是那種試圖勸告安藤不要喝酒的語氣。

「剛回來不久。」安藤答道。

「上海怎麼樣?舞廳還在營業吧?」

「還不知道能持續到什麼時候昵,」安藤示意由紀坐,指了指剛剛真理子坐過的椅子。「虹口的舞廳不久也和日本一樣將要被關閉。」

由紀坐在安藤指的椅子上,兩腿疊在一起,露出雪白的大腿。

「我這樣的能不能在公共租界找到工作啊?」

「不清楚,我不太了解你們這個圈子。」

「真無情呢。」

「大家都這麼說我。」

「有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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