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十五節

日本陸軍情報將校,柴田亮二郎在擁擠的人群中停下了腳步。

在舊德里紅堡附近的市場裡面,穿過憋悶、充斥著人的體臭、各種食品香料的氣味和動物的氣味的狹窄通道。隨處聽見摻雜著牛的啼叫聲和雞的嗚叫聲的買賣聲、怒罵聲、笑聲、乞討聲和孩子的啼哭聲,還有自行車的鈴聲,工藝品店鎚子的聲音,敲鍋的聲音,使用菜刀的聲音……

和莊重的新德里相比,這裡完全是印度的另一番風景。柴田一邊抱怨自己穿了上衣,一邊用手帕擦掉臉上的汗水,警惕地往後看了看。

自接到赴德里的同盟通信特派員簽證赴任以來,已經有一年零一個月了,他已經能夠分清楚每個印度人的面孔。從賓館出來再碰見某張臉的話,便立刻會引起他的警覺。

在他轉身的瞬間沒有看到藏起來或是避開視線的人,也看不見白人的影子,看來沒有跟蹤的人。

柴田又開始在擁擠的人群中前進。

自聽見在柏林締結三國同盟協約的消息以來,三個星期過去了。大約在十日以前,柴田向東京方面報告了和藩王葛修·辛接觸的事情。雖然柴田不知道自己的報告在東京會產生多大的反響,但是對於前天收到的加密電報還是著實吃了一驚,那是大本營陸軍部第八課發來的。

對印度土邦主和王公的動向表示關切,請繼續同他們接觸。

務必儘快在孟加拉州或阿薩姆州確保小型飛機補給基地。同時,在基地準備甲烷值為九十二的航空揮髮油兩千升,德士古石油公司空軍計畫120航空礦油一百升。

從密文來看,日本陸軍或者說大本營,急需在印度東部建立軍事上的中轉基地。柴田心想,日軍上個月進駐了北部法屬印度領地,難道又制訂了從南部法屬印度開始,包括馬來、緬甸甚至涵蓋整個印度的計畫嗎?雖說日本已經和德國、義大利結成了同盟,可是不管怎麼說這個計畫也過於龐大、過於性急了。的確,東亞反英運動不斷高漲,英國由於一直進行本國的防衛戰已經疲憊不堪,還想像原來一樣維持對殖民地的統治也是不可能的了。可是即便如此,在柴田看來,日本要在印度建立補給基地還為時過早。為了將反英的時機、民族自決、民族獨立的時機同大東亞共榮圈的構想結合起來,除了像柴田這樣的工作者之外,還需通過包括從政府到民間眾多誠實的日本人共同努力,而且要經過兩三年的運動才能實現的。

不過柴田隨即又改變了想法,當今的國際形勢可以用「動蕩」一詞來形容。或許不必執著於小流何時匯成大河,何時改變流向,何時變成瀑布這樣一時的判斷。何時以何種方式結合,怎樣進展,還是不要定式地思維比較好。或許在柴田不知道的領域,正在不斷進行著根本想像不到的接觸或交涉活動吧。需要在印度國內尋找飛機補給基地的原因,肯定也是以那些活動為依據的。

柴田撥開人群向市場深處走去,邁進了門口放著白鷹標誌廣告牌的便宜食堂。

柴田亮二郎是位陸軍大尉,現年三十一歲。從陸軍軍官學校畢業後三年間都在聯隊工作,不過他很早就發現自己不是搞野戰的料,所以當他接到派他到參謀本部,成為情報將校的調職任命時非常驚喜。

調職後,柴田作為東亞對策要員,就讀於東京外國語學校,接受了英語和馬來西亞語的特殊訓練。他在台北出生,從八歲到十二歲一直輾轉於各個國家,在東南亞的生活難不倒他。恐怕參謀本部也是從簡歷上發現了這點而選擇了他吧。

他的直屬上司,曾經半開玩笑地提到選拔柴田作為東亞對策要員的原因。

「你的臉看起來,比起大和民族,更像是爪哇人的啊。再被太陽晒黑點兒,不管在哪兒都能偽裝成當地人了。」

柴田最初的工作地點是新加坡。以武官室隨從中尉的身份赴任,在這裡從事了兩年的印度反英運動情報收集工作。在那之後回過一次日本,又在一年前也就是一九三九年九月被派往新德里。這次他脫掉軍裝,作為同盟通信特派員開始了海外工作。晉陞為大尉,正巧趕上英國對德國宣戰,與此同時印度總督第二代林利思戈侯爵在沒有和印度議會商議的情況下就對德宣戰。在印度人民不知情的情況下,印度就對德國宣戰了。這個時候人民對宗主國英國的憤慨和反抗就愈加強烈了。

在便宜食堂正喝著茶的時候,一個印度年輕人走過來,用暗語對柴田說:「小鳥們在哪裡?」

「天上看不見。」柴田說,「肯定是在菩提樹陰下吧。」

「這邊請。」

跟著青年再次走過巷子,拐了幾個彎,進入到了倉庫雲集的一角,這裡完全遠離了市場的喧囂,從馬車上卸雜糧的青年們都驚訝地看著一身麻布衣服的柴田。柴田和青年進入到一個敞開大門的倉庫里,裡面有些暗,並且讓人感到一絲涼意。穿過倉庫走到後面,登了上從中庭盤旋往上設在建築物外面的樓梯。

走到屋頂,在角落裡撐開著一個很大的遮陽傘,在傘下背陰處有一個裹著頭巾的老人。名叫普利特姆·辛的雜糧商,是個錫克教徒,好像在看與業務相關的文件。

普利特姆·辛看到柴田後,命令青年到下面去,親切地握住了柴田的手。

「由於事出突然,勞您到此,實在抱歉。」

不知是因為留著白色漂亮鬍鬚的緣故,還是因為銳利的眼光看上去並不像六十歲,與其說他是個商人,不如說他是位修道者更為恰當。比起先生這個稱呼,還是叫老師更合適。

「偶爾來一下旅館或是鄉村俱樂部以外的地方也不錯啊。」柴田環顧著周圍說。舊德里錯綜的建築布局在眼前伸展開去。在右首可以看見紅堡城牆的一部分。「我還是第一次見到舊德里的這種風貌。」

普利特姆·辛老人示意柴田坐了下來。然後探出身子問道:「那麼,您突然拜訪是為了……」

柴田也把身體往前湊了湊說:「以前,您承諾過的事情。雖然我們不是要您馬上答覆,不過請您務必要助德國獨立聯盟一臂之力啊。」

「是我終於有機會報答你們了。請說吧,是什麼事呢?」

「我們想讓您幫忙在孟加拉州或阿薩姆州找一個安全的、不會受到英軍干擾的飛機場。」

普利特姆·辛的目光愈加銳利起來:「什麼時候要?」

「儘快,什麼時候開始使用還要再和東京方面聯絡。」

「能告訴我目的是什麼嗎?不會是為日本進攻印度作準備吧?」

「目的到底是什麼,我也無從知曉。不過剛才您所說的情況是不可能的,這點我可以保證。」

「飛機場啊,我還真沒想到您此行是為這個來的。」

普利特姆·辛直起身,望著德里這座城市,柴田也轉過頭來。這是莫卧兒王朝沙賈汗大帝建造的古老城市,是持續了約三百年的印度統一王朝中心。然而,在一八五八年,圍繞日本的開國,國家分成兩派,一度陷入混亂,帝國因此被歐洲列強毀滅。就是在現在看到的紅堡內被稱作花之宮殿的大殿里,莫卧兒帝國最後的皇帝巴哈杜爾沙二世,受到英軍滑稽的軍事裁判判決而被流放。柴田懷著心酸與憤慨的心情,一度被這個古老城市的建築布局所吸引。

「柴田先生,」普利特姆·辛說道,「我對日本這半個世紀的歷史,是懷著驚訝和尊敬之情的。我一直非常讚賞日本作為領導者的大國,和歐洲列強鬥智斗勇。雖然向朝鮮和滿洲的擴張政策使這種敬意稍打折扣,但即使這樣我仍然支持日本,祝願日本更加繁榮昌盛。可是,唯有日軍在中國的行徑我是無法贊成的。不知道您是否知道那位主張非暴力的老人對日本說過的話呢?」

柴田雖然知道,可是他沉默了。

普利特姆·辛繼續說:「他是這樣說的:如果你們認為在印度是被歡迎的話,那簡直是在做夢。如果你們想在英國走了之後進駐印度,那麼印度就會發動全國的力量殊死抵抗,這一點你們可要記清楚了。有一部分印度人擔心日本會成為比歐洲列強更加貪婪與殘酷的統治者,他們還說中國的事態,就證明了這一點。」

柴田說:「將來,我軍和印度國民解放軍或許會共同對抗英軍,這種可能性也是不能否定的。可是,我軍無視印度人民的呼聲而進入印度是絕對不可能的,老師您的擔心是多餘的。」

「可是……」普利特姆·辛猶豫了,「可是……」

柴田繼續說:「關於中國的事態,我只能說日本的好多國民都是極其痛心的。我們承認我軍目無法紀,犯下了無法向國際社會解釋的殘暴行徑。不過我向您保證,中國的局勢會改變的。我們日本人還沒有愚蠢和自大到那種程度,更別說這種事會在印度重演了。」

柴田邊說邊想自己是不是說的有些過了呢,他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相信自己說的話。

「老師,請您聽我說,如果我說的是假話,假如我們想要刺激英國的話也就不會去營救印度獨立同盟的志士們了,而且還是無條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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