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十三節

待到酒酣飯飽、主客盡興,已是月上中天時。

大浦和秋姍都紅著臉,他們互相攙扶著,告辭出了門;小町喝得又笑又唱的,稀里糊塗地被何四媽弄回自己的小屋裡去;隆龍突然借著酒膽……放聲大哭,這是以往從未有過的事情。只有曾佐的臉是喝得越高,就越發青。紫姨只好打發何四媽去廚房,用山楂片給他泡碗解酒的湯來。

何四媽說:「隆龍這孩子,長不大啦!」紫姨搖搖頭:「會哭了,就是長大了……」曾佐喝過山楂水之後,一雙眼睛直瞪瞪地望著紫姨,突然湧出兩滴淚珠,在月光下閃閃發亮……

紫姨一見,心也酸了。

她卻做並不在意狀,語調淡淡地說:「曾佐,這是秋姍讓我轉交你的——她抱歉晚了好些天,送給你的生日禮物啊!」

曾佐猶猶移移的伸手接過一個樸素的紙包。打開來,是一條銀灰色的羊毛圍脖兒。耳畔只聽到紫姨還在絮絮叨叨:

「這是她跟那個薛護士剛學會的。人家巧手的女孩子,這麼簡單的平針兒打條圍脖兒,兩、三天的功夫也不用。咱們秋姍是初學,她笨,打了整整兩個星期呢……」

一輪好大好亮的中秋滿月,正懸掛在皇糧衚衕十九號院兒的上空。天上沒有一絲兒擾月的雲彩——明兒個,該是個太平的艷陽天吧?

記憶中的《皇糧衚衕十九號》(代後記)

對皇糧衚衕的描寫,來自我兒時生活過十年的北京東四四條衚衕——路面寬敞,十幾棵古老的大槐樹,夏天在我上學的路上遮下一片蔭涼。我還記得,一座座廣亮大門前,坐著歷經滄桑歲月的門墩兒。有的石鼓上還蹲著呲牙咧嘴的小獅子……它們大都被撫摸得亮光光、滑溜溜的。因為路面寬闊,院落宏偉,大、小轎車進進出出。那會兒,算是一條頗有氣派的大衚衕了。

這條衚衕因為路面寬闊,院落宏偉,加之新、老居民們的社會地位,從解放前到解放後的最初一、二十年,小轎車和大轎車進進出出,那會兒算是那一條頗有氣派的大衚衕了。

因為這條衚衕解放前就多有舊官僚的闊大宅第,解放後,有幾座兩進、三進的院子,作為敵偽房產被政府接收,充作了公家的幹部宿舍。我家居住的那個院子,就是其中的一個附有寬闊偏院的三進大院子。記憶中的那個大院兒,裡面至少有大、小上百間的房子。踏上台階走進大門,那塊傳統的避邪影壁正面,曾幾何時被繪製了一個巨大的八一五角星。被衚衕里的老百姓們昵稱作「八一大院」。

我家佔用了後院兒的幾間北屋,其中一間主房也是北京人常說的那種「大屋頂」。天花板很高,房間的面積也很大。那裡曾經是父母的卧房兼客廳。就在那座大屋頂下,我和自己的兄弟姐妹,還玩過捉迷藏的遊戲……很奇特的是,門前長著四棵名副其實的參天大樹。在樹下我聽纏著小腳的老保姆講過鄉下鬧鬼的故事;認識了喜鵲、烏鴉和胸脯上有片紅色羽毛的啄木鳥……

小學同學不少就是衚衕里世代業主的子弟。我到過一位姓紀的男同學家去玩,他家那座美輪美奐的院子,就是我在故事《罪證》中描寫的前朝公主府的原型。裡面的紅漆迴廊、假山、亭台、松柏、梅花……

紀家的「三太奶奶」,是一位拄著根雕花硬木拐杖的佝僂老婦人。三指寬的黑緞子「抹額」中間,還鑲著一塊翡翠帽花呢。她的滾邊兒夾坎肩是發光的綢緞,古色古香的黑色百褶裙,裙裾下露出了尖尖的三寸金蓮……這種人物形象和家居環境,讓我這個革命軍人的女兒覺得,時光是倒流的,是凝固的。我回家問媽媽,為什麼我的同學要叫那個老人「三太奶奶」?媽媽回答我說,也許,你同學的太爺爺有三個老婆唄!

都是六十年代初的記憶了——老衚衕,老四合院兒和老北京人。

很多年以後,我曾一度回到那條童年的衚衕——老槐樹所剩無幾了,座北朝南的門洞和它們的門墩,要麼消失了,要麼破敗了;「八一大院」還在,走進去,覺得已不似記憶中那麼寬敞、整潔;我家門前那四棵參天大樹,連樹根兒都沒有留下;衚衕里的很多老四合院,因為一九七六年唐山地震而增建的小磚房子,使原來的宜人景觀蕩然無存……儘管我們說,這就是歷史,誰也無法令現實生活之水凝結不動。但我在美國的紐約和波士頓,看到過很多一百年前甚至將近兩百年前的古老建築。它們仍在為子孫後代們擋風遮雨,迎來送往……

衚衕的大量消亡,難道不是我們北京人的遺憾么?

其實,我筆下描述的「十九號院兒」,是童年記憶中一個真實而難忘的地方。至今,我不知道坐落在皇城根北街的這個院子,建築設計師是哪國人?只是知道它的擁有者或居住者們,曾經有洋、有中、有官、有民,皆非等閑之輩。住在那一片兒的老百姓說起這座十九號院兒,自始至終都懷著敬而遠之的好奇心。當我走進「十九號院兒」時,共和國剛剛成立十年。院子的主人是我的親姑父母。他們是打進北京城的,也是作為「敵偽房產」,這個院子被安排給了紅色政權第一代公安部的負責人之一,安了家。從表面看,十九號院兒臨街的大門,跟一般的四合院沒有什麼區別。內部的建築格局,則大不相同……

坐北朝南的正房,就是一棟大屋頂的主體建築。中西合璧的建造風格莊重大氣。屋頂的琉璃瓦是深綠色的,嚴絲合縫的青磚承重外牆,每塊磚的體積足有常見磚頭的六倍之大。從綠漆大門走進院子,不會碰見傳統四合院的那面避邪影壁,有兩棵桃樹拱門。那是我姑夫打進北京城後的四九年栽下的「勝利紀念樹」。草木有情,姑夫病逝後不出三個月,那兩棵桃樹隨之枯死……

從大門通過筆直的五丈水泥方磚通道,登上白色天然石材的台階,推開寬大的兩扇帶硬木框的玻璃門,就能夠直接進入鋪滿楠木拼花地板的大客廳,客廳的東西兩側是主人的卧室和書房……

兒時的我那個大客廳里,見過許多位被歷史記載的人物。

值得一提的是十九號院兒的廚房一一它是用真正的方形大麻石建在地下的,堅固得幾乎可以形容它是一處「永久性工事」。要到廚房去,颳風下雨也必須步下一道長近兩丈的麻石台階。冬天供暖的小鍋爐房也被很科學地隱藏在這座「工事」的裡面。

廚房直接通往餐廳的神秘渠道,是一個兩層木格箱子的人力「升降梯」。每當飯廳里的人聽到來自廚房的銅鈴鐺,就應該趕緊搖轉升降梯出口邊的一隻金屬搖柄,一下一下穩穩地……趕緊把出鍋的菜肴,從一個直徑兩尺的垂直豎井中,趁熱提升上來。那搖柄上的紅木把手,早已被磨得光可鑒人。

這是我有生之年親眼見到過的最別緻的一個廚房。

小時候,每次在姑媽家趕上吃飯,我就期待那隻銅鈴鐺發出的丁當聲。然後搶先跑過去,握住那隻金屬搖柄的紅木把手……公務員小李叔叔擔心我體力不濟,鬆手把那辣子雞丁、酸辣湯之類,重新扔回廚師古伯伯那裡。他把自己的大手壓在我的小手背上,一起用力轉動著,提升起冒著蒸汽、發出噴香的兩層木箱子……

我一天天地長大了。親眼目睹了這個院子的春秋變遷……「文革」中,十九號院兒里搬進了「四人幫」在軍內的親信一家。當黑暗被光明所取代的一天,我看到,姑媽一家失而復得的十九號院兒和房間里包括壁櫃在內的傢具、設施,被糟蹋得慘不忍賭。就連同樣也為「那一家人」奉獻過甘甜的一架子葡萄,都未曾倖免……

至今三十年過去了,無論是被趕走後又回來的,還是先趕走了別人,自己後來又被趕走的,相繼也都走到了動蕩人生的安寧彼岸。

我還記得,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初的一個秋天,從遙遠的海外走來一對中年男女。他們站在十九號院兒的門口,客客氣氣地請求姑夫的警衛員允許他們進院看看。用標準的國語說:

「這裡過去是我們家的……老宅。」

九十年代中期,老北京改建的大潮洶湧澎湃。十九號院兒差點兒被徹底夷為平地。我毫不誇張地告訴讀者:正在大鏟車已經高高地、無情地舉起那千鈞一髮的時刻,北京文物保護部門一紙「鏟下留情」的紅頭公文……從天而降!於是,十九號院兒的座北朝南的主體建築——遠近一帶被賦予雅號的那座「大屋頂」,得以倖存至今。

十九號院兒沒了,只有「大屋頂」還頑強地、孤零零地站在皇城公園的一片紅花綠草中間。令人頗為費解的是,院兒里一棵高大的白皮松,還有高齡的棗樹、花椒和柿子樹……它們不但未受到絲毫傷害,還被細心的公園管理人員掛上了一塊塊小木牌子。就像對待故宮、北海、景山和頤和園那些已俱文物價值的古樹、名樹一樣。

十九號院兒倖存中的「大屋頂」,被改造成專門接待貴賓的茶室。裡面所有曾經隔出房間和走廊的牆壁都消失了,整個主體建築的內部空間,給我的感覺並非記憶中那麼寬大。建在地下的石頭廚房,成了幾個單身員工的集體宿舍——他們對我這「路過的遊人」稱讚,住在這裡真是「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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