戎冀打算「轉攻為守」了:「尊敬的紫姨前輩,我可以斗膽請教您幾個問題嗎?」
「您客氣。」
「您認為曾律師的話,有一定的道理嗎?」
「世上任何一種觀點和認識,都不會完全沒有道理。問題是,結論是否更接近真理——我只是說,『更接近真理』而已。比如說,剛才秋姍認為,是皇糧御膳房的素餡兒包子有問題;我也可以認為,是那盤西山的野生菌,更加可疑……事實上呢,問題出在到底是『誰』,請戎大夫和秋姍,吃了這頓危險的『免費晚餐』?」
小町還是堅持自己的觀點:「我認為,就是那個陳招娣的鬼魂所為。我是相信『冤魂不散』這句民間古話的。」
孫隆龍馬上加了一句進來:「聽說鬼是沒有腳的。秋姍大夫,你當時看見那個把食盒遞給你的什麼『小夏』,她有腳嗎?」
秋姍當真回憶起了什麼:「好像……好像那個『小夏』有腳。而且,腳上穿了一雙很好看的……繡花鞋呢!」
戎冀緊張地轉動著腦子,突然,一道亮光倏呼閃過腦海……難道?難道是……她?和他們戲弄了自己?不,不可能——自己曾是那樣真切的感受到了食物中毒的生理痛苦。那整個過程,的確是無法忘卻的切身感受。怎麼也不可能是一場虛幻的心理遊戲吧?
不想紫姨開口了:「戎冀大夫,您在冥思苦想什麼?也許,您在懷疑,那不過就是一場……虛幻的心理遊戲吧?」
戎冀覺得很不自在——這位高深莫測的女主人,正在道出自己此時此刻的思路——
「遊戲?什麼遊戲?難道你們竟然也能夠在,在我的……」戎冀欲言又止。
「關公門前耍大刀——戎大夫,為什麼不把您心裡的疑惑和不服,都坦率說出來呢?已經沒有什麼比您前天晚上的遭遇更可怕的了。想想看,一個您壓根就看不到面孔的女人,企圖下毒謀殺您……」
不錯,「關公門前耍大刀」——正是這句頗為失禮的話,戎冀差點兒脫口而出。卻被這位不可小視的白髮夫人,再次一語道穿了。難道,這個坐在輪椅上的高貴的銀髮婦人,真是一位能夠洞穿他人心理,道出他人心語的……女巫么?
「那天晚上以陳佩蘭的名義,給寒舍送來那一提盒晚餐的人,她到底是誰呢?紫姨大師,皇糧御膳房做的那幾味小菜,確實非常可口。如果我沒有猜錯,是讓您老人家……破費了吧?!」
紫姨不動聲色地笑答:「小意思,談不上破費。以後我還會請您來嘗嘗,我家廚娘的烹飪手藝呢!」
戎冀瞪圓了眼鏡後面的一雙近視眼——這怎麼可能呢?我是戎冀啊——居然,此地還真有人,敢在我戎冀的身上,做了如此精彩漂亮的一場「暗示殺人」的活體實驗?!
一股熱血,直衝戎冀的額頂——被這場遊戲玩兒倒了的,竟是自己這憑「暗示療法」安身立命、名揚北平,被洋人博士譽為「中國心理學界第一人」的戎冀!
關公門前,還真的有人耍出了一手好刀法呢——
「佩服!戎冀五體投地的佩服您。紫姨前輩,既然話已經說到這一步了,請容我最後請教您一個問題。」
「您客氣——『關公』大人!」
「自視『關公』不敢。退一步,假定在下真是『關公』,紫姨前輩您就是我生平見到的『活諸葛』。我是您的……手下敗將——這我不能不承認了。現在唯有請您指點我,作為一個業內人士,我失敗的原因,關鍵是什麼?」
「好一位學而不倦、學無止境的傑出學者。我希望我們在座的每個人,都能夠以戎冀大夫的這種『誓死求知』的精神為表率呢!那就恕我直言了——您的問題,出在您自己的『心裡』——注意,此刻我說的『心裡』,不是你總掛在嘴上的那個『心理』,而是佛說的那個『心』里。」
旁人聽著,紫姨的話有點兒像繞口令。戎冀聽懂了,可聽懂的,仍是其「言」而非其「意」。
「紫姨,學生洗耳恭聽呢。」
「很好。您在自己漫長的研究歲月中,也許過於側重了『理』,而忽略了『情』。情者——人之常情而已。我聽秋姍對我描述過你書房裡的藏書,也分析了你一系列間接『暗示殺人』的操作手法。當然,您運用自己獨到的心理學知識,在醫院曾為很多患有精神疾症的病人,解除過痛苦。這是您發揮心理學『積極暗示』方法的成功所在。我深感敬佩。」
「記得我在日本求學時,導師解釋過著名心理學家巴甫洛夫的一段論述——暗示,是人類最簡化、最典型的條件反射。暗示,就像一把『雙刃劍』,它可以救治一個人,也可以毀掉一個人。我已恭聽了您對陳佩蘭那兩場『暗示殺人』全過程的講述和分析——真是精彩之至!遺憾的是,它們違背了您一向以『積極暗示』治病救人的醫德,相反,以『消極暗示』的手段,達到了殺人害命的瘋狂目的。」
「戎冀大夫,您在假手陳佩蘭實施這兩場心理實驗的時候,我毫不懷疑您是壓抑了自己心中『人之常情』的本能,高度釋放出的,只有理性與功利的冷酷智商。但我始終相信,事實將證明,『人之常情』與您畢竟息息相關……」
戎冀真是個聰明人、大學者,還是他第一個恍然大悟:「您從第一步設計出『環境暗示』,是讓裹著綠被子的一個小女人,渲染出二十六號院兒的恐慌氣氛;進而用被這位胖警官從我家裡找到的物證,一件玫瑰紅色的長斗篷,施加社會性壓力,從而對我實現了『孤獨暗示』;在以上兩個暗示的前提下,我非常容易就接受了來自秋姍的『信賴暗示』,或說是『依存暗示』……」
紫姨打斷了戎冀的話:「您為什麼不願意把它定位成是『友情暗示』呢?您敗在我手裡的關鍵原因,恰恰是您忽略了人類生命中最為不可或缺的一個『情』字。當這種『情愫』在您心中不知不覺被喚醒的時候,可憐您,卻不認識它了!本來,『友情暗示』在一個人孤獨無援的環境氛圍下,可以轉化為生命力的源泉。可是,我們的秋姍卻不費吹灰之力,把您引導到了足以致命的一場『危機暗示』中去。」
今天晚上,紫町牌友俱樂部的大小成員還是第一次聽到,紫姨在自己的專業領域裡,如此雄辯滔滔——
「戎大夫,您平日里節衣縮食,把自己辛苦賺來的洋錢,煞費心機地藏在駱駝牌香煙盒兒里,大筆大筆地千方百計託人帶到國外,買回那些珍貴的洋文大部頭。當然,這於一個做學問之人,實在是難能可貴亦必不可少。可我認為,您似乎比較忽略自家祖先最早奠定的心理學基礎,那便是『人學』——」
戎冀在紫姨的點播下,反覆回味著「人學」二字。只聽紫姨繼續說道:
「孔老夫子在兩千多年前,為我們留下了『性習論』、『學知論』和『差異觀』,這是一筆寶貴的教育心理學遺產;孟子主張『性善論』,也很早就提出了關於重視環境和教育在人性發展中的作用;荀子則說:『形具而神生』,主張『性惡論』,注重『化性起偽』。他的《勸學》、《解蔽》、《正名》都對學習、認識人性和思維等心理問題,有著相當全面、系統的論述;王充的《論衡》中,論述有關感知覺、思維、注意、情慾和人性等心理學思想;還有劉劭著《人物誌》……等等。」
「國人常說,人情練達皆文章。戎大夫可謂淵博多才、學富五車,窺視他人心理脈絡,抓得住人性中的所欲、所懼、所忌,或因勢利導,或舉一反三,似乎很是遊刃有餘;偏偏無視了人性中至關重要的……愛之心——這便是您也有無從把握,一度中了我這一介殘廢之人『暗算』的根本原因了!」
戎冀不禁唏噓了——自己在紫姨和她這群追隨者面前,敗掉的,豈止僅僅是一個心理學家的「專業尊嚴」,連為人之本的善意、良知、道義,也被她做出了否定的證明!自己竟成了一場「暗示」的受體,第一次親身品嘗到了這把「雙刃劍」的無情。
戎冀發現,跳動不安的燭光下,包括那隻白色的小狗在內,有十四隻眼睛正炯炯地注視著自己。他的心,正在這注視下,一陣陣地戰慄著……
「我承認,自己……是個偏執的學問狂人。除了對學問的探索,我戎冀一無所求。即便我是『下意識』地犯下了無可挽回的……過失,上天總會原諒,一個在科學領域中,躑躅而行的孤獨者吧?我希望在座各位也理解……秋姍,你能理解我么?」
秋姍沒有說話,一雙眼睛閃著若隱若現的淚光。
曾佐聞言見狀,突然冷笑了:「戎冀大夫,請允許我向您提兩個問題。馮雪雁在祥和醫院接受搶救和治療的那次住院,是否曾經與您有過一次以上的交談?」
戎冀不由一怔:「也許……是有過兩次,還是三次……」
曾佐迅速接話:「長談。對么?當然,我想主要是那位女士,非常需要傾訴出內心的種種苦悶和困惑。這不奇怪,也正是多虧了您積極的心理指導,她至少是在表面上,令外界驚異地快速恢複了身心健康,重新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