戎冀起身進屋,關掉了唱機,想為秋姍找出一件夾衣。房間里出現了一時的靜謐……就在這個時候,那台白天被從隔壁二十五號高副市長府邸遷移過來,暫時借用的電話機,第一次發出了清脆、急促的鈴聲。
戎冀和秋姍都猶豫不決地等待了一會兒,那個關於「殭屍」、「吸血鬼」的話題,還沒有讓他們的心情走出陰森恐怖的陰影。還是戎冀猶猶移移地去拿起放在窗檯邊的電話話筒……
「……姐姐,我知道你恨我。我知道,就是那個戎大夫教給你的吧,你讓我一個晚上,就流光了全身的血……姐姐,你老狠心的哦,我的血都……」
戎冀就像觸電一樣,猛地把話筒扔回了機座,臉色煞白。
秋姍緊張地問:「誰的電話?出什麼事情了?戎冀——」
戎冀顫抖著聲音說:「是……是打給二十五號,找陳佩蘭的電話……好像是……陳招娣……」
「胡說!你肯定是……聽錯了。等一會兒,電話如果再響,我來接!」
戎冀的動作變得有些強直,他重新坐在椅子上,腦子開始在緊張地思索著:打來電話的女人,首先可以肯定,不是陳佩蘭。如果有人惡作劇,企圖達到勒索或其他什麼功利的目的,那麼這個神秘的女人到底知道什麼?「她」根據什麼說,是我教給陳佩蘭給陳招娣「放血」的呢?
這一切,都太不容樂觀、太……令人憂心忡忡了!
果然,那個電話又響了。秋姍搶上前去,拿起了話筒。她聽到的,還是一個女人——
「姐姐,我早就知道了,你跟那個戎冀大夫狼狽為奸。你們是一黨的,就是他教給你的,割斷了我手腕的血管,讓我一個晚上,就流光了全身的血……」
秋姍也面如土色地垂下了拿著電話筒的一隻手——
「是……確實是找陳佩蘭的電話。她好像是……陳招娣……」
「她說什麼?這個魔鬼!這個……殭屍!」
「無神論者」戎冀,竟不知不覺地進入了與「魔鬼」展開對話的幻想境界。
秋姍握著電話筒結結巴巴地對戎冀重複道:「陳招娣說,是你教給她姐姐,割斷了她手腕的血管,放光了她全身的血……還說她早就知道,你跟陳佩蘭是……」
「胡說!那個女魔鬼……她胡說!陳佩蘭不過就是聽我講過一個歐洲醫生的心理殺人試驗。那個醫生把一個自己憎惡的男人,蒙住眼睛綁在床上。然後告訴他,已經割斷了他腳踝上的血管。於是,那個男人不但感覺到自己腳踝上的傷口正在出血,而且聽到了自己的血,不斷滴在水桶里的聲音……幾個小時以後,那個男人的心臟停跳,呼吸也消失了。其實,陳招娣的死,就是陳佩蘭對這個邪惡醫師的照章效仿。陳招娣的死因,完全就是這樣一場『流血的暗示』所導致的。懂嗎?秋姍,這是一場純粹的心理暗示啊!」
「純粹的心理暗示?我不相信,心理暗示真的能夠達到……物理殺人的目的。」秋姍喃喃地發出了質疑。
「陳佩蘭的實際操作,其實比你想像的要簡單得多。她不過就是事先在陳招娣的湯碗里,放一點兒安眠藥。為了不留下繩索擠壓軟組織的痕迹,陳佩蘭等妹妹入睡以後,把她的手腳隔著棉被縛在床上。然後,蒙上她的眼睛,堵住她的嘴。在陳招娣的意識處於半清醒的狀態時說,你的血液正在從手腕上一個傷口裡,不斷地流出去……陳佩蘭的『道具』,除了一把水果刀,就是一把大茶壺和一隻小洋鐵皮水桶而已。」
秋姍突然微笑了:「這把大茶壺裡的溫水,流過陳招娣手腕上一個淺淺的小口子,水在陳佩蘭的手裡,慢慢地嘀嗒了半點鐘?還是更長些呢?」
戎冀開始重新投入到科學研究的忘我境界中,就像一位正在梯形大教室講課的博士那樣,聲音一下高昂起來:
「陳佩蘭幹得很漂亮,比我預想的效果更好。嚴格地說,陳招娣的『假象出血』,總共持續了四十七分鐘。滴滴答答,滴滴答答……自己身體里泉涌一般流出的鮮血,正被一隻水桶接著,越來越多,簡直就要溢出了桶沿……」
「讓我們設身處地地為陳招娣設想一下吧——當一人明確地感知著自己的身體,正鮮血如注而無能為力時,那種心理狀態,一定是高度緊張、極端恐懼的。陳氏姐妹的這場實驗,為我證實了一個真理,一個具有實踐依據科學結論——徹底的精神崩潰,足以致人於死地!」
「不但陳招娣是死於這種『受害性心理暗示』,連高子昂也是同樣。嚴格地說,高子昂最初應該被定位在受制於『醫源性心理暗示』——他首先是接受了我這個醫生對他患有心臟病的警告。我很幸運,得到了陳佩蘭事先給我的通知,我得以在電影院門口,親眼目睹了那個小盜賊,他搶走高子昂掛在身上的金藥盒子。接著,我便看到了他從精神恐慌到精神崩潰,直至生理死亡的寶貴過程。」
「通過過去我跟高子昂的接觸,就發現他是個典型的悲觀主義者。在遇到突發性危機的時候,他不會以積極的心態去進行思維和理解。當時,高子昂就這樣跪在地上,嘴裡發出了『葯,葯……』的呻吟。看到我出現在自己的面前時,他的第一心理反應,不是樂觀主義者的『我得救了』;卻是『就是這個醫生說,我的心臟已經非常衰弱了,不能一時半刻離開那些急救藥片兒啊』!」
「陳佩蘭對我談到過,他與前妻馮雪雁之間發生的一連串事件。不難看出,高子昂正是那種既依賴他人又善於推卸的人。也許換了你、我,陳佩蘭這套東施效顰的雕蟲小技,未必就會要了我們的命。不僅僅因為我們是學醫的,而是一個人本身的性格、氣質和人生觀念,都可能決定他在危機瞬間的精神狀態……」
「當然,能夠馬上參與親自對高子昂進行屍體解剖,這是多麼配套的觀察條件啊……對於我來說,高子昂的死亡,也是具有典型意義的一次心理科學試驗,真是非常完整、極為難得的啊!」
「高子昂從對你的『醫學權威性』的心理認可,到對那些小兒用阿司匹林的心理依賴,導致那個藥盒子突然被搶走後,必然地產生了極度的精神恐慌……我說得對嗎?戎冀大夫——」
戎冀聞言突然一怔:秋姍居然已經知道了,自己讓陳佩蘭放在高子昂胸前那個金質藥盒子里的,兩個月來被高子昂視之為「救命稻草」的藥片兒,不過就是無關健康皮毛的小兒用阿司匹林。
燭光下,一隻金質的「懷錶」連同金鏈子一起,在秋姍伸出的手掌中發出凝重的橙黃色光芒。它的小鈕子被秋姍纖細的手指輕輕一按,「表蓋」彈開來,裡面是幾顆圓圓的小藥片兒。
戎冀忍俊不禁地笑了起來。
秋姍也忍俊不禁地笑了起來……
突然,秋姍捂著肚子倒了下來。
戎冀上前,雙手捧起秋姍的臉一看,一點兒白色的泡沫兒,正在從她的嘴角滲出來,帶著微微苦澀的味道……
「糟了、糟了——我們今晚吃的是……陳佩蘭送來的晚餐!這個毒辣的女人知道,只有我戎冀,能夠揭穿她謀殺親夫和妹妹的隱蔽手段,她也知道了我和秋姍的密切交往……她是要滅口,也是在為了妒嫉而……復仇啊!」
戎冀只覺得腹部一陣痙攣,絞痛霎時襲遍了全身。
接著,他看到秋姍表情痛苦地,也把手指向了那隻三層的漆木提盒……顯然,她和戎冀同時都想到了,都明白了——這下完了。
戎冀只見秋姍痛得整個身體已經在地板上,漸漸縮成了一團……
他也捂著肚子彎下腰來,一陣陣抑制不住地翻腸倒胃。他開始感到強烈的噁心,嘴角滲出了白色的唾液。漸漸地,意識開始脫離了清晰……
陳佩蘭,還有她那個化作鬼魂的妹妹陳招娣晃動的陰影,竟出現在戎冀的眼前,她們塗著鮮紅的唇膏,居高臨下,俯身注視著仰面躺在地板上的自己……
十九號院兒的書房裡,紫姨興緻盎然地始終握著自己金色的電話聽筒,通過秋姍始終沒有掛機的電話,就像欣賞一出莎士比亞舞台戲劇的精彩對白一樣,她把戎冀的全部自白,從頭到尾、一字不漏地接聽下來……
然後,她由衷地發出了感嘆:「秋姍果然是有眼力,這個戎冀,絕非等閑之輩啊!」
等到大浦和小町趕到二十六號院的時候,只見秋姍的身邊,倒著痛苦萬狀,已經進入昏迷狀態的戎冀……
秋姍低聲吩咐著:「小町、隆龍,現在就往戎冀嘴裡灌水!我回自己那兒。這兒就交給你們幾個了——」
小町問:「那灌什麼水呀?」
「只要不鬧肚子,什麼水都成。然後再幫助他把水吐出來。紫姨說,這就是暗示戎冀,已經給他洗了胃啦!動作要快。」
隆龍傻乎乎地問:「秋姍姐,你就不用灌水了吧?」
北平警署的楊大署長,他怎麼也聽不明白嚴大浦的結案報告。這也未免太難為他了,想要弄明白這樣兩場手段奧妙的「心理暗示殺人案」,就是等他兒子的兒子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