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到葛巡警報了案的那幾位高家下人,把慘案發生的前因後果,總算講述清楚了。不能不感激他們直到決心離去,最後還沒有忘記,要為這上海一家人中,唯一能夠說得上和善些的陳佩蘭和老奶奶,澄清那場事故的真情……
陳佩蘭已經無法承擔,也不能感激了。大千世界的所有恩怨情仇、生死福禍、苦樂貧富……都不再會在她的心中掀起點滴的波瀾。心如死水,萬念皆空——她沒有捻過一圈兒佛珠,似乎轉眼便實現了徹底超然物外的真無境界。
一場失去了被告和兇手的案子。
整個皇糧衚衕,再一次被震撼了——所有的家庭都關起門來,議論紛紛……
傳說中一度出現在北邊燈芯衚衕那神秘的「高個子女人」,人們卻一致認為,那就是二十五號院真正的女主人——生死下落不明的馮雪雁。正是她那神秘的陰影,實現了這場復仇的大手筆——
馮雪雁其人何等的門第中人?她的命,自然是貴得絕非凡人可比。這位民國元老的千金做什麼,都將不同凡響。無論是曾經一介布衣的副市長高子昂,還是那偶然得志的陳姓一家上海人,誰都甭想看她的笑話兒,當她的家。
難道,真應了陳家唯一從來也不曾糊塗過的一個人——瞎眼奶奶說過的話:陳家人是「命里只合三升米,走遍天下不滿斗」嗎?
十九號院兒里的紫姨沉默了,跟幾天前滔滔不絕講述故事的那個女主人,判若兩人。
曾佐輕輕拂弄著手裡的紙牌,他似乎是在思索,其實腦子裡幾乎一片空白。他是怎麼也沒有料到,眼前竟出現了如此簡單、如此殘酷的一個結局……
至今,只有曾佐一個人知道,馮雪雁在離開北京之前,把法定產權屬於自己的這座二十五號院兒的房契,包括汽車在內許多浮財的產權證明,統統留在了自己的私人法律顧問曾佐的手裡。
無論是一度小人得志的高子昂,還是雞犬升天的陳佩蘭一家,他們都不知道,自己始終是生活在一場財產的幻影之中,始終生活在屬於別人的屋檐之下……
曾佐毫不懷疑,那個企圖敲開姐夫屋裡紅木櫃門的陳小寶,只是急於為了找到這所房子的房契。皇糧衚衕里早有傳聞,他在外面欠下大宗的賭債和毒債。
而促使他匆匆孤注一擲的,也許就是因為,在陳小寶喪生於親生父親棒下的頭天上午,曾佐以「產權代理人」的身份,翩然出現在二十五號院兒的門裡……
他不過就是裝模作樣地在院子里轉了一圈兒,煞有介事地敲敲磚牆,彈彈廊柱罷了。嚴格地說,曾佐沒有必要撒謊,也沒有撒謊——他就是名副其實的產權代理人。
他的出現,無疑帶給陳家所有人一個客觀的「暗示」:這個家裡已經有人,開始著手出售房產的打算了。
當時,陳家竟沒有一個人敢對他提出任何質疑。因為自從住進這座豪宅,感動得甚至好久都捨不得使用抽水馬桶的這家上海貧民,誰都未曾親眼見過,也許甚至沒有來得及想到:皇糧衚衕二十五號這座宮殿般的所在,畢竟是存在著「所有權」的。
一個「暗示」,便提醒了一個貪婪的靈魂——
就連二十個小時都不到,這個暗示所導致的重大錯覺,便釀成了一個家庭的徹底毀滅——這一切,無論是必然,還是偶然,都未免到來得太快了一些。
原來我們的人類,竟是精神支柱如此脆弱的動物!
那遠在壯鄉深山種茶的馮雪雁一旦得知,皇糧衚衕二十五號院兒,竟上演了這麼一場荒誕而又悲慘的續集。她會怎麼想?或是從此便……什麼都不想了呢?
戎冀感到,自己正在走進人生一個絕望的低谷。
他把自己的請假電話,打到了祥和醫院內科主任那裡。忽然發現,多少年來忠實職守的那個醫院,竟是那麼地可有可無。
原來,自己唯一渴望見到的一個人,只是秋姍。
而他最不願意見到的那些人——一個腦滿腸肥的探長、一個表情木訥的巡警和那個自稱「偵探」的混蛋公子哥,也會跑來東拉西扯一通,耽誤了寶貴的讀書時間不說,令自己總也無法擺脫那些古怪事件的陰影……
戎冀,是一位名副其實的學問研究狂。對精神分析學和心理學孜孜不倦的探索,就是他自身的生命本身。衣食住行,被降到了最簡化的程度。書房和卧室里,放滿了中國尚極為珍貴、難得的心理學和精神分析科學的專業著作:
繆勒的《視覺比較生理學》,貝內克的《心理學教科書》、韋伯的《觸覺論》、布雷德的《神經病學》、費希納的《心理物理學綱要》、馬赫的《感覺的分析》,還有出版時間不久的巴甫洛夫的《大腦兩半球機能講義》、巴特利特的《記憶:一個實驗的與社會的心理學研究》和維戈茨基的《思維和言語》……
戎冀在追求的領域中,卻是那麼地富有。他幾乎把自己豐厚的收入,都投資到了神秘而神聖的探索之中。
他在祥和醫院裡,曾經有個配合默契的助手,就是護士陳佩蘭。這個上海姑娘,對戎冀那非同一般的醫術簡直就是心懷崇拜——無病呻吟的闊太太們,「疼得要裂開」的腦袋,因為戎冀一場充滿暗示性的談話,加上幾十毫升的葡萄糖液或是一包維他命,經常就奇蹟般地獲得了康復……
一個聲稱自己在台階絆了一跤,便從此「下肢癱瘓」的胖夫人,戎冀大夫讓她來就診了十次,每次都在她堆滿肥肉的腿上,用碘酒划上一圈黃線,暗示她正在「兩寸、兩寸地恢複神經的知覺」……後來,奇蹟真的發生了——胖太太熱淚盈眶地從輪椅上站了起來!
陳佩蘭是唯一知道戎冀大夫治療秘密的護士,她對「暗示療法」這高明的把戲,隱隱心存快感。也曾暗戀過這位不苟言笑的天才醫師。遺憾的是,戎冀似乎是個對女色毫無興趣的男性。他就像是個活在精神世界中的聖徒。
嫁給了高子昂以後,陳佩蘭建議戎冀大夫搬到皇糧衚衕自己家的隔壁。租賃這個院子的保人,用的還是自己這個「副市長夫人」的名義。
當高子昂為「公務」,忙到很晚才回家的時候越來越多,陳佩蘭也越來越經常地帶著一個自己信任的下人小夏,提著一壺開水,揣上一小包香片兒,來到二十六號戎冀的住處。她請日常生活乏人關懷的戎冀大夫喝口熱茶,說幾句醫院裡的老人舊事,打發下人把他的換洗衣服拿去,洗洗燙燙……
漸漸地陳佩蘭發現,自己也開始成為戎冀的病人——需要對人傾訴,需要有人傾聽,需要戎冀告訴自己,怎樣才能安穩地入睡……
終於有一天,她主動地解開了自己的鈕扣……但是,站在自己面前的依然不是一個男人、一個異性,而是一位專家、一位學者。
戎冀需要的,只是一個活生生的教具。就在陳佩蘭那美麗的胴體旁邊,戎冀的觀察和體驗,被即刻化作實驗記錄——什麼關於女性的「性興奮點與體液分泌」、「特定的心理和情緒與性感受的關係」等等等等,事無巨細且毫無淫邪色彩地,被寫成了一頁頁學術性的記錄。他對照弗洛伊德大師的理論觀點,通過活體試驗,證實了「性的變位與升華」等等深奧心理學名詞的真正含義……
戎冀知道,儘管中國社會的傳統倫理,尚不允許他的研究成果,在學問的宮殿登堂入室,自己是個孤獨的先驅者。總有一天,世界會注意到自己默默無聞的偉大探索……
陳佩蘭發現,戎冀也是一個需要崇拜的人物。很快,她也學會了傾聽,懂得適時地表示驚嘆:
「這些世界著名的心理學試驗案例,真是太有意思了……」
當陳佩蘭的丈夫高子昂和妹妹陳招娣,先後死於「心臟猝停」,如此新鮮、生動、完整的「病例」,令戎冀對陳佩蘭簡直是感激涕零了——這個小護士,真可謂是冰雪聰明。她幹得太漂亮了!
在兩場「暗示謀殺」獲得成功的驚人實踐之後,還能夠附帶配合屍體解剖的病理觀察,更是千載難得的實踐機會。全世界同領域的專家學者,有幾個人能夠獲得如此寶貴的研究數據啊!
二十五號院兒連喪兩命之後,戎冀也曾稍稍感到不安。但是他對自己解釋說,我不過是曾經「下意識」地提示過陳佩蘭:
你不妨反覆地警告自己的丈夫,要「高度重視」、「嚴加保護」自己的心臟,要把「特效藥片兒」帶在身上,保證隨時都能夠服用;否則……
我不過就是給陳佩蘭講述了一個歐洲的心理學家,曾用「純粹的」暗示手段,創造了殺人不留痕的故事,一個神奇的「水與血」的故事……罷了。
陳佩蘭當然知道,二十五號院兒中兩個人的真正死因,瞞得過一百個會拿手術刀的醫生,也瞞不住一個戎冀。她老老實實地對自己的啟蒙師父,報告了如何怎樣穿著一款長斗篷,等到了一個幾乎天天醉酒後走過燈芯衚衕的小地痞……
那個張九手下的小地痞,幾乎每天深夜帶醉而歸。聽覺驚人靈敏的瞎眼祖母坐在自己的屋裡,總能聽見他哼著浪蕩小曲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