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八節

戎冀動手關掉了頭頂明亮的大燈,動手點燃了一支細細的白蠟燭。房間里的氣氛因此驟變。小町和秋姍都從柔和的昏暗中,感覺到了一股令人惶惑的神秘嚮往……

戎冀請小町坐在屋子中間的一把扶手椅子上,然後用兩條柔軟的寬布條,把她的雙手不輕不重地束縛在椅子的扶手上。然後再用一根黑麻紗布條,蒙住了小町的雙眼。

透過布條的經緯,小町只能依稀看到蠟燭朦朧閃動的光暈。這一切,都讓她產生了從未體驗過的忐忑和激動……

戎冀的語氣變得比平常說話更加輕柔:「姑娘,忘記我是誰,忘記自己現在置身於哪裡,忘記日常生活中的全部雜念,慢慢地……慢慢……想想自己,此刻正躺在一張舒適的軟床上,然後,命令自己逐步把全身都充分放鬆——」

「把頭放鬆……把頸脖放鬆……把身體放鬆……把雙手放鬆……把腰部和臀部放鬆……把雙腿雙腳放鬆……然後想像一道充滿溫暖的光芒,照遍了自己的全身……你將漸漸進入萬念皆空的美好境界,感受到真我的力量和博大……慢慢……慢慢……海洋舒捲著波浪,藍天漂浮著白雲……」

戎冀用獨特的聲音輕聲述說著,小町按照他的引導,只覺得開始昏昏欲睡;耳畔的話語,化出了一幅幅朦朧的畫面,全身所有的血管都隨之舒張開來,竟真有了一種飄飄欲仙的感覺……

「你都在夢境中,看見什麼令你感到恐懼的東西?說出來,那可怕的幻想就會消失;而一直埋藏在心裡,你的惡夢就還會重現……」

小町在朦朧中,只覺得自己一定要服從那唯一聲音的指揮,她發出了軟弱得讓秋姍感到陌生的聲音:

「……我看見她,那個女人……披著一件玫瑰紅色的……長長的斗篷……我看見她,走出了二……二……二十……號的後門……塗著很紅很紅的口紅……」

戎冀的聲音在說:「忘了那個女人的身影吧,忘了吧……我會在你的左手手背上,滴幾滴蠟淚……知道么,蠟淚——多麼美麗多麼富有詩意的名字……只是有點兒燙而已。你會因為肉體的輕微痛苦,忘卻精神的鬱悶,從而獲得澄澈的身心,遠遠地脫離那些可惡的幻覺……蠟淚,只是有點兒燙……有點兒燙……」

小町隔著薄薄的罩眼布,果然看到一束蠟燭的火光,接近了自己,她分明感覺到火苗炙人的溫度。她開始緊張起來。本能地感覺到了害怕,非常怕那蠟淚燙了自己的手背……但是因為雙手被布帶縛在椅子的扶手上,她覺得無能為力,失去了反抗這個聲音的勇氣。

小町的內心,已經在不知不覺中,依賴於那個曾經把自己的身、心一併引向飄逸升華的聲音。

那個充滿誘惑力的聲音還在不斷地說:「蠟淚會很燙……會很燙……」

就在這個時刻,她感到確實有兩滴蠟淚,落在了左手背上……

「啊——燙死我了!」小町終於發出了尖銳的叫聲。

片刻之後,後頸部在一隻手輕輕的撫摸下,她的眼前恢複了一片光明;精神也從剛才的半昏睡狀態,迅速回到了正常的時空中。是戎冀已經解去那些布帶子。小町迫不及待地定睛一看——

自己的左手背,已經被燙了兩個蠶豆大的水泡兒!

小町覺得委屈極了——秋姍姐姐竟那麼心平氣和,坐視了剛才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場殘酷試驗的全過程!

因為那兩個在燈光下亮晶晶的水泡兒,也因為好朋友的麻木不仁和見死不救,小町放聲大哭起來。

秋姍笑著擁抱著小町:「好委屈呦,小姑娘。可是,剛才我親眼看見,戎醫生滴在你手背上的,不過是兩滴……涼水啊!」

小町臉上掛著淚珠兒就半張開了嘴巴,這意外的說明立刻止住了她的哭聲——

胡說!難道天下竟有這麼匪夷所思的事情?!

戎冀也在笑:「你向自己和我們,精彩地證明了精神活動和心理作用對肉體的超然力量。謝謝你也恭喜你——今後,你將成為一位充滿自信心的人,將懂得靠自己內心的堅強和執著,去達成生活中的任何目標。」

戎冀的這番話,真是令秋姍和小町都感動得心頭髮顫。

小町用右手捂著左手背,奇怪自己在知道那不過是兩滴涼水留下的痕迹,漸漸消失了剛才那火辣辣的疼痛……

就在這時,一陣輕輕的,充滿女性怯懦的敲門聲,從院子的後門方向傳來——砰砰……砰砰砰……

戎冀對兩位神色不安的小姐鎮定地說:「也許有人敲錯門了……我去看看就來。」

偏偏就在這個節骨眼上,停電了!

無非是北平司空見慣的供電故障,但小町和秋姍在漆黑一團的房間里,開始表現出了不加掩飾的恐懼:

「戎大夫,我們……我們和您一起去……看看……」

戎冀走在前面,兩個女孩子戰戰兢兢地跟在後面,小花也邁著無聲的腳步,輕盈地跟著他們。這支奇怪的隊伍,在唯一一束蠟燭的光芒引導下,走到了更加荒涼的狹長的後院。

輕輕的敲門聲,還在斷斷續續地響著:砰砰……砰砰砰……

今晚,月亮被埋藏在幾片烏雲後面。秋姍和小町逐步適應了黑暗,勉勉強強可以看見在一片爬牆虎中間,有一扇門框又低又窄的小木門。

在戎冀手中搖晃不止的蠟燭光下,依稀可見橫插得好好的小木門栓兒。

輕輕的敲門聲,還在斷斷續續地響著:砰砰……砰砰砰……

戎冀故意用嚴厲低沉的聲音問道:「誰?」

敲門聲停止了,轉換成了一個年輕女人斷斷續續的哭泣聲……

戎冀回頭看了看彷彿充滿好奇又渴望著保護的兩位小姐,順手把蠟燭盤遞到秋姍的手裡,鼓足勇氣拉開了門……

一陣穿堂風襲來,隨之撲滅了蠟燭唯一的火光。

小門外,隱約可見小衚衕里一個女人的背影,好像裹著床薄棉被,披散著凌亂的黑色長髮。

抽泣聲如同由遠而近,飄忽不定……很難確定聲音是不是那個人影發出來的。

戎冀謹慎地發出詢問:「喂——你……是什麼人?為什麼站在這裡?」

裹著棉被的人影似乎停止了哭泣,移動腳步,稍微靠近一些。

老天幫忙,就在這時,它讓半個月亮露出雲層,一束吝嗇的寒光,被投射到小衚衕里……也許是聽到了詢問,女人停止了抽泣,緩緩地轉過身來——

她的面孔,竟被一副狐狸臉的白漆面具遮住。誰也看不到她的五官,看到的只是一個怪誕的戲劇化的造型!

戎冀倒吸了一口冷氣——這個女人,她一定是……瘋了!我是個無神論者,我……怎麼會害怕這種低劣的把戲?

儘管戎冀在心裡這樣對自己說,身後兩個毫無思想準備的小姐,卻發出了讓他禁不住毛骨悚然的嚎叫。

戴著狐狸面具的女人,從棉被下面慢慢地伸出一隻膚色慘白的手臂,她細聲細氣地說:

「我的手腕被割破了……我流血了……我死了……」

月亮又深深地藏進了雲彩,眼前的光線,弱得只能依稀分辨出那個女人的剪影……

秋姍發出了驚恐的呼喊:「戎大夫,快回來——關上門,不要理她!她是……陳招娣啊!」

小町跟著就又發出了「媽呀——」的悲鳴聲,雙手抱頭,反身往回奔逃而去……回身時不小心,一腳踩了小花的尾巴,把小花疼得也發出刺耳的叫聲,更加讓人心寒膽顫了。

秋姍一把抓住戎冀的後衣襟,試圖把他往小木門裡拉。戎冀順勢倒退回來,然後轉身,猛地把脊背頂在小木門上……

月亮似乎突然又動了好奇心,猛地投下了一束清輝。秋姍看到,戎冀蒼白的臉上已經布滿了冷汗,額頭泛起了微弱的水的反射。他慌亂地拚命企圖推上門栓,卻感到有一股力量,正從外面往裡反推……

他們兩人也不知道,怎麼跑回到屋子裡。戎冀雙手發抖,好不容易擦亮了一根洋火,卻發現秋姍把唯一一根蠟燭,遺忘在了後門。

當他擦亮了第二根洋火時,看見椅子里縮著一團披頭散髮的黑影,這是剛才已經被嚇壞了的小町。

戎冀試圖在黑暗中維護著自己的職守:「別害怕,姑娘。你剛才看見的……只是一個夢中的幻影罷了……」

「戎大夫你騙我!那麼你也是我夢中的幻影么?我看得清清楚楚,那個女人身上裹著一床翠綠色的軟緞被子,月光下還發出了絲綢的反光;我還看見,她的手指塗著鮮紅的蔻丹;我還看見,白色的被子里兒上,有一大塊像血跡一樣的東西……」

戎冀不高興了:「你說謊,小姑娘。第一,你不可能在那麼短暫的瞬間,那麼昏暗的光線下,看清楚那麼多的細節。第二,血跡,你說什麼血跡?簡直是胡扯!假定這個『幻影』跟陳招娣有關係,她並非死於外傷失血的屍檢結論。秋姍大夫也很清楚,我說得對嗎?老同學……」

秋姍顯然也在努力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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