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姍看見,自己診所的薛婷護士,還在忠實地執行著自己對一位死者生前的承諾——繼續為陳招娣編織一件翠綠色的毛背心。看樣子,手裡的活計就要完工了……
有件事令她有些費解:為什麼那天早上在二十五號高府的門前,會看見曾佐呢?他又是為了什麼跑到那裡去呢?難道僅僅是為了看個「死人」的熱鬧?要麼就是……「監視」我和戎冀的來往?
這個陰險的混蛋——我跟誰來往,關他什麼事情?!秋姍如此嘀咕著,心底某個隱蔽的角落,卻因此湧起一股甜絲絲的暖流……
為了達到能夠從警署的公車油箱「吸血」的目的,孫隆龍用摩托車帶著小町,大街小巷地亂竄。這小渾球兒也沒白忙活,他竟把陳小寶攔截在衚衕行人不多的西口。
陳小寶對孫隆龍這位「渾球公子哥」的大名豈止是早有耳聞。他還知道,自己的二姐陳招娣,剛來到皇糧衚衕時,首先就是看上了這個傢伙。沒想到,熱臉貼了個冷屁股——
那天,陳招娣特意求弟弟陪著自己,一起來敲那個什麼「大都偵探社」的門。面對著笑盈盈借口主動上門送來秋波的陳招娣,這渾球孫公子說:
「你是『上海大新』女人底衣專櫃賣貨的吧?真行啊!推銷都推到北平來啦。辛苦辛苦,不過你走錯了門兒啦,我的女朋友住在十九號院兒……」
孫隆龍是早就忘了這檔子小事兒,陳招娣回到家裡,卻結結實實地痛哭了一場。
不久後,她就勾搭上了張九這種地痞流氓的小頭子。陳小寶私底下知道,二姐沒有少在張九面前說孫隆龍的壞話。企圖調唆張九出手,為自己出一口惡氣。不想人家張九卻說:
「如果我們皇糧衚衕那個小渾球兒,真把你當個玩意兒,還輪得到你到我這兒來投懷送抱嗎?」
陳小寶想到自己的二姐,如今已經不明不白的魂飛九天,心裡什麼滋味都有……現在看到孫隆龍嬉皮笑臉地用輛閃閃發亮的外國摩托車攔著自己的去路,恨恨地扭頭就走。
「喂,小赤佬!我有話說——」
陳小寶也不知道這北平的小渾球兒,什麼時候學會了兩句上海的罵人話,氣得彎腰撿起路邊的半截磚頭,揮手就向孫隆龍扔去……
「嗖——」地,磚頭從隆龍和小町的耳邊划過。
這還了得!這小赤佬吃了豹子膽不成?
沒等小町重新坐上后座,孫隆龍猛一加油門,沖著陳小寶就衝過來……陳小寶嚇得東扭西歪地拚命奔逃。
這下,孫隆龍有了「臭美」的機會,車把左右擺動,緊追不捨……也不管小町在背後如何發出「停車停車」的大叫聲。
這一幕,把個皇糧衚衕里的街坊們,看得是既心驚肉跳。又樂不可支……「加油!」、「加油」的吶喊聲,也不知道是為誰在鼓勁兒。
眼看就快要撞到陳小寶的屁股時,孫隆龍超越到目標的前面,然後一個花里胡哨的急轉彎,就把車子停在了陳小寶的面前,露出滿臉得意洋洋的壞笑。
旁邊有人在鼓掌——是托著一隻白銀水煙袋,站在自家四十二號院兒門口看熱鬧的張九:
「好樣的!孫大偵探果然是名不虛傳啊。看在我的面子上,別跟這個上海孫子一般見識。怎麼樣,賞光到寒舍喝杯清茶如何?在下張九正有事請教呢!」
孫隆龍沒有多加思索,停下車就跟著張九走進了院子。剛才人家張九尊稱自己「孫大偵探」呢,聽著心裡怪受用的!
還沒繞過「福」字青磚影壁,突然只覺「嗖——」地一道銀光掠過……寒氣逼人的一把三寸小飛刀,竟不知從什麼地方,千鈞一髮地緊擦著隆龍的耳際,直射身後的門板!
今天可真是邪乎了,先是磚頭、後是刀子,自己的耳朵還真……夠涼快兒的。
孫隆龍本能地回首,只見那把小飛刀,是件被打造得又秀氣又輕巧的利器。刀柄環上,系著一束翠綠色的絲穗……
「放肆——」張九大喝一聲。
隨之,一個少女惡作劇的大笑聲,銀鈴般地從房檐處傳來……
孫隆龍循聲望去——一個身穿綢子素青衣褲、腰間扎著條翠綠色織錦緞帶子的少女,坐在房檐上。一雙套著翠綠色軟底緞子繡花鞋的天足,無拘無束地垂盪在空中……
她的臉上帶著一隻農村鬧社火用的滑稽面具,是個笑眯眯的白胖婆娘大餅臉。那肆無忌憚的笑聲,就是從這張面具後面發出來的。
簡直沒想到,天下還有能讓孫隆龍大驚失色的丫頭片子。
「失禮了孫大偵探,是小女瀟瀟。她娘死得早,少了管教,被慣壞啦!不學女紅也不愛讀書,沒事兒就爬樹上房飛刀子……她沒傷人的打算,就保證不會傷著人。這丫頭,腦袋裡就一根筋兒——你別搭理她!」
孫隆龍鎮定下來,乍看瀟瀟那少女矮小的身段、個頭兒,估計年齡至多不會超過十六歲。
他發現張九家的一進院子雖然不大,出乎外人想像地清潔雅緻。正面堂屋的房檐下,也有工藝相當不錯的黃楊木鏤空雕花裝飾;三丈見方的院子正中,放著只磁州窯黑白兩色刻花的大水缸,養著幾尾搖頭擺尾的鼓眼泡兒金魚;造型各異的盆景擺在院子的各個角落,也被打理得綠意蔥蘢……倒更像是一處文人雅士的居所。
張九這人的模樣生得不惡。他中等身材,勻稱結實;額頭方正,濃眉細眼,鼻樑挺括,嘴角線條鮮明……孫隆龍對他的印象,還真說不上有哪點兒不好。
他恭恭敬敬地請孫隆龍在院里的南方藤椅中落了座,不用招呼,便有人端來一套精緻的青花蓋碗。揭開杯蓋兒,一股雨前龍井特有的清香,撲鼻而來……
「好茶!張老闆日子過得好自在啊——」
「孫大偵探這是笑話我呢!皇糧衚衕里誰不知道,您家府上是做著利國利民的煤炭生意。我張九,不過是鼠竊狗偷一般地討著營生罷了……」
孫隆龍想到小町剛才被自己扔在衚衕口,等會兒還不知道要發多大的脾氣呢!就急著想讓張九少鋪墊這些沒用的寒暄,把要緊的話趕快說完:
「張老闆,您有什麼指教,儘管直說。只怕是我無能為力之事……」
「哪裡的話,您掛牌的『大都偵探社』,做的不就是為人排憂解難的買賣嗎?」
孫隆龍萬萬沒有想到,自己掛在家門口那塊小木牌子,油漆已經退了色。居然今天就有了委託人!
孫隆龍竭力掩飾內心的激動,沉著氣回答說:「承蒙您的信賴,但願敝偵探所,有為張老闆效勞的榮幸——」
「好,好,好極了——」張九一看對話投機了,便切入了主題:「最近,寒舍門前常有市警署的警探在轉悠……孫大偵探知道,這是為什麼?」
「倒是能猜出個八、九不離十吧,高副市長被當街搶了……是為了那塊金懷錶的事兒?」
隆龍故意掩飾了自己所知道的真相細節。
「果然不愧是消息靈通人物!只是,我的手下人在電影院門口『順』到的東西,並不是啥金懷錶,是這麼個裝著藥片兒的小玩意兒而已——」
孫隆龍面前的藤茶几上,出現了那個外表和懷錶一模一樣的金質藥盒子——圓圓扁扁的,用手指按一下精巧的小按鈕,蓋子就彈開來,裡面裝著不知名的米色小藥片。
張九有意不去捅破這位「孫大偵探」與市刑偵隊嚴探長的關係,盡量滿足著對方的職業虛榮:
「我把這東西交給孫大偵探,全權委託您來處理。還有一件事情拜託您,就是我想要查清那個用重金收買我的手下人,去取這件玩意兒的……女人。」
「女人?還是個要用重金收買這個藥盒兒的女人?」
孫隆龍一聽還有這話,認真了。
張九接著說:「高副市長出事的頭天夜裡,我一個手下人晚飯喝醉了酒。就在咱們北邊兒燈芯衚衕二十五號院兒的後門,看見個披著長斗篷的高個子女人……」
「張老闆的手下人,看清楚那高個子女人長得什麼樣子了嗎?」
「一來,那女人站在黑影里,二來那小子喝得高了點兒。就說記得她身上那件斗篷還連著風帽,罩著大半個臉。還記得,看見了她塗著口紅的一張嘴。」
「那女人都跟您手下人說了些什麼?」
「說是先預付二十塊大洋,只要明天下午在電影院門口,取到住在二十五號高副市長身上的懷錶,晚上還在這裡碰頭,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加起來,可是整整一百塊啊!我那些手下人玩兒命去干這種營生,還不都是為了把『孔方兄』多多請回家?這麼甜的活兒,哪兒找去?!無論是多好的一塊表,也賣不出上百的價兒嘛!就這麼著,他破了我『兔子不吃窩邊草』的老規矩,對咱們住在一條皇糧衚衕的街坊動了手腳。沒想到的是……高副市長竟因為丟了這盒洋藥片兒,說沒命就沒命了!事情鬧大了,這孩子不敢再跟那個女人在約好的時間和地方交貨、取錢,就把東西送到我這兒來,講了事情的來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