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張九這人,大浦跟他打過些不大不小的交道。那人四十正當年,也是個野心勃勃的年齡。據說他做人做事,一向講究「兔子不吃窩邊草」。住在皇糧衚衕,卻從不允許手下人對左右鄰里胡作非為、橫行霸道,做出什麼出常軌、遭非議的事來。他甚至公開還放出過話來,說自己從來有心盡責地「護著皇糧衚衕的街坊,不受外人的欺負」呢!平日倒也真是與居民住戶,保持著相安無事的正常關係。
大浦想到,自從認識了陳小寶,交好了陳招娣,張九會不會過去自己不曾意識到的一種「抱負」,開始在心底「蠢蠢欲動」了呢?
畢竟,高家的二十五號院兒,也是皇糧衚衕里屈指可數的一處好房產。加上副市長那位風情萬種的狐媚小姨子,正是「江山美人皆難捨」。
坐在紫姨的小牌室里,嚴大浦心猿意馬地想著張九和陳招娣那亂糟糟的事兒,也沒心好好玩兒牌。
曾佐一直陰沉著面孔,又在令人眼花繚亂地洗著手中的紙牌。紫姨一邊給小點兒梳毛,一邊含笑欣賞著曾佐獨到的技巧。
孫隆龍咬著小町的耳朵:「大律師梳不順自己那一肚子的亂毛了。」
小町一縮脖子閃開來:「以為人家都跟你一樣吶!」
孫隆龍不服:「不信你待會兒看著吧。今兒下午我就在御膳房門口,看見秋姍姐姐跟那個姓戎的大夫一起往裡走呢。人家豈止是一起喝茶,這不明明是在一塊吃酒嘛!」
小町聽隆龍這麼一說,也覺得有問題了:「曾律師可知道這些?」
「興許……知道了。」
小町一把抓住隆龍的一隻耳朵:「是你告訴曾佐的?是不是?你給我——招!」
孫隆龍疼得齜牙咧嘴:「對不起,對不起……」
到現在,只有秋姍一人遲遲沒有按時來玩兒牌。
「你們誰也別誤會——是我批准你秋姍姐,跟那位戎冀大夫去吃晚飯的。」
這話表面上是說給小町聽的,誰都明白,為的是解釋給她身邊坐著的那位小心眼兒「大訟棍」。小町見自己的娘老子,居然也不護著「自家人」,更不高興了:
「媽,您老糊塗啦!誰知道那個姓戎的,是個什麼東西。」
嚴大浦倒是有點兒幸災樂禍,斜眼看了平日里的「死對頭」曾佐,用懶洋洋的口氣說:
「就是因為不知道人家是不是個東西,是個啥東西,你秋姍姐才應該去好好地跟人家……會會嘛!老大不小的姑娘了不是?」
曾佐手裡的紙牌「嘩啦——」一下子都被他甩到地板上了。屋裡霎時一片寂靜……
正在這個氣氛「非常不好」的時刻,滿面春風的秋姍推門進屋,一身淺藍色的長袖府綢連衣裙和臉上一層罕見的淡妝,使她變得比以往平添了女性的嫵媚。空氣里開始瀰漫著一股好聞的法國香水味道……
秋姍已經感覺到了屋裡因為自己產生的異樣氛圍,她收斂起了臉上的笑容。
紫姨率先打破了沉默:「秋姍,這個顏色挺適合你!今天你用的香水味道很柔和,是什麼牌子的?」
秋姍特意選擇了坐在曾佐身邊的位置:「這塊料子不就是您前年送給我的嗎?香水是巴黎的,什麼牌子我也搞不清楚。反正是曾佐去年送給我的生日禮物……」
曾佐站起身,離開秋姍坐到紫姨的旁邊,想點火抽煙。洋火卻被他一根接一根狠狠地劃斷了……紫姨親自為曾佐劃著了一根火柴棒兒,輕輕地遞到他的眼前。
這一幕,看得小町和隆龍兩個大孩子倒吸一口涼氣——真怕曾佐這條輕易不露牙的「大灰狼」,被激出骨子裡的血性來,再狠狠地咬上胖大浦一口。
曾佐似乎被深深吸入心肺的一口三五牌香煙,鎮定住了情緒。但他將以往總是投放在秋姍臉上的目光,空洞地投向了天花板。
秋姍有點不自然地張了張嘴:「我……聽戎大夫說,高子昂的心臟,的確有些問題。比較頻繁的早搏,還有明顯的供血不全……還說,正是他建議高子昂按時吃藥。但是怎麼也沒有想到,這次因為一點小失誤,就突然發生了……猝停。」
嚴大浦追問:「他有沒有對你說,為什麼這麼湊巧,他也跑到那家電影院,去看同一場電影?」
秋姍不高興了:「人家怎麼就不能去那家電影院?怎麼就不能去看同一場電影?因為那是一部好萊塢的新片《出水芙蓉》啊——副市長一家子能去,他怎麼就不能去?!」
誰都聽出了秋姍一連好幾個「怎麼」,明顯地在為自己那位老同學辯解,卻又誰都說不出反駁她的理由。
孫隆龍有話要說,故意裝腔作勢地咳嗽了兩聲:「諸位,我已經摸清了那個搶了高子昂金藥盒子的三隻手,是歸在哪個山頭兒的人了!」
嚴大浦眼睛亮了:「是不是張九的人?」
孫隆龍立刻就像泄了氣的皮球一樣:「這胖子怎麼什麼都知道了呀?!」
曾佐開始指槐罵桑:「嚴探長是何等出色的人物,你們倆娃娃如何能夠想跟誰喝茶就跟誰喝茶,想和誰吃酒就和誰吃酒?從來以往,值錢的情報是怎麼得來的,你們還弄不明白呢!」
秋姍這會兒聽出了曾佐的弦外之音:「曾佐你這是說誰呢?我愛跟誰喝茶就跟誰喝茶,愛跟誰吃酒就跟誰吃酒!」
眼看著一場聚會即將不歡而散,還是紫姨打了一個溫情的圓場:
「我們如何就不能一起吃一場酒?你們可是好久都沒有跟我碰杯了啊——人生苦短,思醉當醉。更何況,佛說,『前世回眸五百次』方能『換得今生擦肩過』呢!我們聚在一處玩兒到今天……容易么,各位?」
曾佐發現低頭不語的秋姍,眼裡含著點點淚光,也不禁心頭一酸——這麼要強的一個女孩子,還不多見她這副委委屈屈的小模樣呢!不過,她沒有像過去那樣,面對自己的蓄意挖苦,直接表現出內心的憤怒,是否恰恰說明了她肚子里「有鬼」?
小町馬上表現出誇張的興高采烈,她是真不希望曾佐和秋姍為了那麼個半路殺出的什麼「同窗」,掰了友情:
「媽,明天就叫何四媽去買條大草魚,割兩斤肉。」
大浦連忙提出自己的要求:「要做紅燒魚,可別做那種啥法蘭西的炸魚塊兒。沒頭沒尾的,吃著都不像魚!」
小町說:「你這完全是心理作用,魚就是魚。不像魚,到了嘴裡到了肚子里,它還是魚!」
紫姨說:「信不信,心理作用還真的就能把豆腐變成魚。至少是吃在嘴裡像極了魚。我記得,小時候在杭州的靈隱寺,我吃過一頓好豐盛的大餐——滿桌子的雞鴨魚肉。我吃完了以後,竟還覺得……怪油膩的!後來我父親才告訴我,這一桌子『雞鴨魚肉』,統統是和尚用豆腐乾、豆腐皮、麵筋兒、香菇之類做的素齋!竟沒有使用一丁點與動物有關的材料。你們說,這人的『心理作用』,奇妙不奇妙?」
孫隆龍咧嘴呵呵地傻笑,卻發現其他人,都在琢磨紫姨這番「閑話」的內在含義……
心理作用?老太太到底想對我們說啥呢?
副市長的屍骨未寒,皇糧衚衕二十五號的高家大宅,又報了一喪——陳招娣死在自己的閨房之中。早上,被家人發現時,屍體已經僵硬了。
接到報案後的嚴大浦,特地叫著秋姍一起趕到現場:只見被布置得五顏六色的房間里,沒有絲毫被擾亂過的痕迹。
陳招娣被小心地蓋在一床翠綠色的軟緞被子下面。
大浦請秋姍上前看看死者身體的外表,既沒有生前遭受過暴力的任何外傷,皮膚、口腔粘膜和角膜……也都沒有呈現出中毒後的特殊反應——看樣子,又是一個……「心臟猝停」了。
秋姍低聲對大浦說:「送院屍檢,讓大夫們看看,我的診斷對不對?」
到底是秋姍,性格中的纖細使她發現,陳招娣的床幫一側,褥子被什麼液體,濡濕了一大塊;床底下放著一隻洋鐵皮桶,裡面盛著大半桶清水;還有一隻提把大茶壺,大得可不像一件閨房裡使用的器物,裡面卻是空的……
警員正用擔架把遺體往門外抬時,陳招娣的一條手臂,就像企圖提示什麼一樣,突然從裹身的翠綠色軟緞被子里垂落到外面……
就在那個瞬間,還是細心的秋姍一個人發現:陳招娣的左手腕上,有一個不足半寸的淺淺的傷口。像是用刀片輕輕划了一下,沒有留下一點血跡。不注意觀察,甚至都很難發現……
在二十五號院兒熙熙攘攘的大門口,秋姍看到提著皮包的戎冀,也站在圍觀的人群外,正朝自己這邊好奇地張望著。她主動走過去,依舊刻意地跟他保持著一定的距離。用周圍的人多少都能聽到的聲音說:
「陳小姐是我的病人,警署就讓我順路先過來看看。戎大夫您這是要上班去嗎?」
戎冀自嘲地聳了聳肩膀:「看樣子,今天一到醫院,就要直接站在解剖台上了。」
秋姍「深表同情」地說:「辛苦!我希望您做出的結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