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二節

生活里的事兒,有時會比小說的情節還要離奇——這位被皇糧衚衕的主婦們形容作「狐眉狐眼」的上海小女人,長得比她那位挖塌了原副市長夫人馮雪雁「牆角」的姐姐陳佩蘭來,還要多出幾分妖冶。

皇糧衚衕幾乎所有多事女人的眼角,都在暗中窺視著一場預想中必然奏響的「續曲」——二十五號高副市長的府邸,狼煙再起!

果不辜負人們的等待,最近已經有不少人看到,這位芳名陳招娣的小姨子,滿面春風地挽著副市長姐夫的手臂一起走出大門,堂而皇之地鑽進原夫人留下的那輛玫瑰紅色的愛車……

曾幾何時,這個上海小店員的女兒學會了駕駛,一時間又平添了幾分野性、時尚的風流。

在紫姨那間溫暖的小牌室里,當小町無意中提起這件事時,秋姍親眼看見,曾佐眼鏡片後的那雙眼睛,霎那間便布滿了說不出的憂慮……

用薛婷護士的話說,等著瞧吧,遲早是要再唱一出「環環相報,在劫難逃」的好戲。

這位躍躍欲試、即將粉墨登場的小姨子,今天竟是闖進了已婚女性們的領地,更是讓在場的目擊者們,內心充滿了神秘的猜測。

女人們剛才的話題,自然是無法繼續下去了。候診室里出現了異樣的安靜……只聽一個嗲嗲的南方音色,率先打破候診室里不自然的沉默:

「胡太太這件毛線坎肩,顏色老好看的,花也織得老好看嘛——」

「……」

「胡太太,以後你教教我織這種花,好不好唼?」

「……」

被稱作胡太太的女人,本來就是個半文盲。平日里,除了相夫教子串門子打麻將流長蜚短說閑話……並沒有從善如流的交際本領。突然被這位副市長家鋒芒閃耀的小姨子作為談話對象,剛才那張並未曾閑著的嘴,竟一句對應之詞也吐不出來。

「我呀,一來『那個東西』,就這裡……小肚子呦,老痛老痛的!聽我姐夫說,咱們這條里弄的秋姍診所,女大夫的醫術,老好的唼……」

這個上身穿著鮮艷翠綠色薄呢外套的未婚女子,馬上就把所有人的視線,無一遺漏地吸引到自己那正被雙手輕輕捂著的「小肚子」上……

如同一個高明的暗示,一句「此地無銀」的潛台詞,儘管女人們當時看到的,只是被塗滿血紅色蔻丹的十個指甲蓋兒。但就從那個時刻開始,整個皇糧衚衕「忽如一夜春風來」,家家都在談論著一個桃色的緋聞——

什麼?什麼?高副市長家的小姨子……懷上了?

一個還沒出閣的黃花大閨女?還真的就……懷上了!

說起皇糧衚衕二十五號副市長官邸這半年裡的變遷,連紫姨也難免暗暗發出百感交集的嘆息——

當年,那位民國元老的千金,才貌雙全、出人頭地的驕傲女主人馮雪雁,就這樣在一場人生的「劫難」之後,銷聲匿跡。把曾經屬於自己的「人、財」一應,拱手出讓給了一個名副其實的得志小人高子昂。

在象徵性等待的幾個月之後,二十五號的副市長官邸大門,姍姍地走進了一個血統、閱歷、舉止、身材、長相……無不與馮雪雁大相徑庭的上海女人陳佩蘭。

這個年不滿三十的江南女子嫁進高家以前,是祥和醫院的一名臨床護士。她生得身材嬌小,五官玲瓏俊秀,舉止輕盈且透著溫柔。特別是額上那一雙眉毛,總被修飾得細如一彎初升的弦月。結婚前,就是上班時在病房裡戴上口罩,同樣會吸引來異性聯想的目光。

陳佩蘭因為工作資歷已經不短,靜脈注射技術亦堪稱全醫院首屈一指。加上長相順眼、舉止得體,但凡醫院裡住進本市的高官或名流,院長、主任們總會點名,派她多司專門看護之責。

可這麼多年來,也不知道為什麼,她彷彿一直在「守株待兔」之中。果然,還真是讓她「堅守」到了這一天:被明媒正娶為高級官僚的正房太太,如願以償地得到了一個富於「人生尊嚴」的歸宿。

說來,陳佩蘭的這一場機遇,正是因為費陽先生在二十五號的家庭舞會上,蓄意投放鈴蘭毒液在酒水中那樁轟動一時的事件。高副市長夫婦不幸雙雙中毒後,入院接受搶救和治療的那兩個星期,高子昂的身邊,出現了這個殷勤備至的漂亮護士……

人世間的事情如此地變化無常。「馮雪雁時代」那全城知名的所在「皇糧衚衕二十五號」,從此退去了古城新潮文化沙龍的光芒,彷彿變成居住著老老少少一群市井人物的上海里弄。

顯然,這位副市長家的新夫人陳佩蘭,並非一人得志、有福獨享的薄情人物。她不但把上海娘家從瞎眼祖母、貧寒爹娘到一雙弟妹的一大家子,接進北平城裡這座青磚碧瓦、寬敞豪華的兩進大院,而且採取了一番「改革性」的理家方針——

她與自己那位習慣於吃苦耐勞、勤儉持家的母親一起,裁減了將近三分之二的家僕傭人。為了杜絕管家貪污、廚子揩油,從此全家的購糧買菜,統統被丈母娘大人親自擔負起來。

那位老岳丈在上海時,便在一家小餐館的櫃檯負責收賬。不但打得一手好算盤,多少錢的菜肉佐料進了廚房,便應該端出多大量的飯食……瑣瑣碎碎、千頭萬緒,用老北平的話說,他是「門兒清」。

高府原本馮雪雁留下的老管家,一旦沒了明面收入之外的肥水可撈,不久便被另一戶官府人家「挖」走。如此一來,正中了新主婦的下懷。

那位進了京城便無業在家的小姨子陳招娣,也給自己找到了「不可或缺」的位置。她住進高家大宅門後不久,下人們就明白了:從此頭頂多懸了盞專門找茬挑刺兒的燈。哪兒還能像當年大小姐出身的女主人那樣,不但持家大手大腳、偏聽輕信,平時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還時不時願意端出慷慨大方的救世主心腸……

如今可好,在兩雙南方女子的月眉杏眼精明而嚴密的注視下,下人們任何一點兒偷懶、偷吃、偷摸的小動作,幾乎無一不被「人贓俱獲」地提交到男主人面前……過去需要十八個下人分工承擔的工作,很快就被合理、緊湊地安排在六個下人的身上。

不久,陳招娣就主動提出要學開車。當她手把手地被專職司機教會了駕駛,真是應了「教會徒弟、餓死師父」的老話——那位經不住甜言蜜語的老司機,很快就卷了鋪蓋……

陳佩蘭只說是在找到了合適的新司機之前,暫時就讓小姨子坐在方向盤後面。沒想到,人家開車還開上了癮。接送姐夫上、下班,表現得樂此不疲。馮雪雁留下的那輛玫瑰紅色的車子,替代了公車。高子昂還從公家得到了數額可觀的一筆「車補」,可謂皆大歡喜。

外人是不知道啊,高子昂迎娶新人後的最初半年,曾何等地幸福、滿足。本來他也是清貧人家出身,對前夫人那渾身上下的鋪張惡習,過去一向就是敢怒不敢言罷了。

正如馮雪雁後來所意識到的那樣,留洋,未必就能把一個人血液中的平民意識,「留」在異國他鄉而換回一副貴族的靈魂。高子昂對陳佩蘭一家帶來的「新風氣」,實在是如魚得水、心悅誠服。更不要說,自打老岳丈接管了家裡的錢櫃,不但多出一大家子其樂融融的好吃好喝,反而還讓他看到了日常支出的結餘!真是何樂而不為呢……

俗話說:「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個門。」高子昂無數次地在心裡如此慶幸著自己的選擇。於是這位寬厚大度的姐夫親自提議並出資,把年滿十九的小舅子陳小寶,送去就讀大學商科。

唯一美中不足的則是,這位比原夫人馮雪雁年輕了十幾歲的小家碧玉,肚皮也是遲遲沒有動靜。相反,在新婚三個月的「激情」之後,高子昂自己卻開始明顯地感覺到……有點兒「力不從心」了。

天無絕人之路的是,正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家門裡和家門外,都隨之發生了變化……

紫姨家的小牌室,最近大半年可謂是平淡無奇——直到那天衚衕里風傳著「高府小姨子未婚先孕」的謠言,小町才挑起了新鮮話題:

「秋姍姐姐,聽說那個總是十指塗得血紅的上海小女人,是在你的診所做的檢查?」

「是啊——」

秋姍勉勉強強地答道。心想,上班儘是這些破事兒,下班可不願意再碰這樣的話題了。她一雙好看的眼睛,並沒有離開自己手裡的幾張紙牌。

「那……是不是真像衚衕里瘋傳的那樣,她的肚子里有了動靜?」

「是啊——」

秋姍實在挑不起多大的談興。自己是個婦兒科醫生,從醫學的角度看透了人世間,只有「一男一女」兩個物種罷了。雲來雨往、暗結珠胎,無非是「人情物慾」的本能行為、必然結果罷了。任何法律、家規、傳統、禮教之說,在強大的自然定律面前,不過都是自欺欺人的遮羞布而已。

小町和孫隆龍兩個尚未嘗過「禁果」的小傢伙,開始擠眉弄眼。好像得到了外人無從確認的寶貴情報,近水樓台佔了多大便宜似的。

秋姍瞪了他們兩個一眼:「你們討厭不討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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