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十五節

嚴大浦繼續發問:「我還想請教費先生幾個問題。一是段越仁事前知不知道您突然決定為馮雪雁虛假的『正當自衛』,充當了目擊證人的真正目的?二是費先生自導自演了那場舞會放毒事件,段越仁事前是否知道這個計畫和您的目的?三是段越仁當眾企圖刺殺馮雪雁,這個冒冒失失的行動,您事前知道不知道?」

費陽坦蕩地回答:「段越仁確實不知道我前面的兩場……『表演』,也就是您所指的『正當自衛』和『幽靈下毒』。我也同樣不知道,段越仁會去進行那場冒險的挑戰。如果知道了的話,依我的一貫思路,是不會同意他如此冒險的——畢竟,那樣做的代價太大,他還年輕啊——」

今晚的曾佐,真不像以往那樣含蓄。也許還因為他依然擔負著馮雪雁的私人律師:

「費先生,您知道夢荷兒生前住在小金絲衚衕的那所房子,房契的名義人是誰嗎?就是副市長夫婦身邊那位喬秘書。法院之所以那麼快就下達了查封那所房子,其法律依據,就是那個所謂的『房主』,提交了夢荷兒自從入住這個院子以來,從來沒有交納房租的一紙申訴。所以,在夢荷兒自殺後的第二天上午,法院就以『依法查封欠租房客全部財產』的名義,把可能與那位大人物發生直接關聯的所有物證,最神速地封鎖在任何人的視野之外。」

費陽微微一怔:「這一切,我都不感到特別意外。只是,他們到底是大人物,令行禁止,做事可謂是滴水不漏呵!當然,那位喬秘書背後的真正產權人,也不會偏離我和段越仁的猜測。」

嚴大浦插話了:「那個小段子,多少改變了世人的一個成見——『婊子無情、戲子無義』。他什麼都跟我說了,唯獨自己與費先生早有交往的事實,隻字未吐。大小也算得上是個漢子呢!可是,段越仁很有可能要被判死刑。」

費陽再次為之一怔:「怎麼會量刑那麼重呢?他並沒有造成人身傷亡。照我看,那不過就是一場……挑釁而已嘛!」

曾佐回答說:「中國還沒有歐美那樣完善的一部刑法法典。就算是有那麼一部法典,也並不意味著真正意義上的依法量刑。對國家政權的代表——官僚階級,一旦構成任何被認為是『具有威脅性』的行為,哪怕僅僅是您所說的一場『挑釁』的玩笑,都不會被輕描淡寫、從輕處置的。」

孫隆龍總算有了插上一句話的機會:「再說,那個段越仁知道得太多了——關於那對高官夫婦與一個女演員的自殺內幕,一旦引起了咱們小町子這種以幸災樂禍為生的記者的注意,真不知道會生出多麼精彩的新聞效益哩……段越仁不死,便意味著有人永遠不能高枕無憂啊!」

小町舉手就用指頭彈了孫隆龍的腦門一個響賁兒。心裡卻在說:這渾球兒最近像是有點兒長進了,講話也還上路子。

費陽意味深長地對曾佐點點頭:「是的,我想起來了——您是高子昂和馮雪雁的私人法律顧問曾佐先生。您的話,很有現實意義。那麼,請各位在座高人指教,我應該具體做些什麼嗎?」

談話,就這樣一直繼續到了天色微明。

一場暴風雨後的清晨,北平的天空,澄凈得如同一個純藍色的幻象,一縷悠揚的鴿哨兒,掠過了皇糧衚衕的上空……

習慣於聞雞而起的人們,率先享受著炎夏以來久違的清涼。打算出門去買早點的何四媽驚詫的發現,除了昨天晚上受到了十九號院兒特別招待的那位女先生,不知道什麼時候消失了身影。大客廳里,紫姨竟還坐在輪椅上,歪歪地垂著頭,一動不動;其他五個人,則東一個西一個地,倒在她的周圍……

面對著從未有過的情景,何四媽的心口嗵嗵直跳——難道,這個被小町子自稱「天下無雙」的紫町牌友俱樂部,昨晚便被那位神秘的女先生,統統給「放倒」了不成?

何四媽捂著胸口、屏住鼻息,輕輕地推開客廳的門……接著,復又猛地呼出一口氣來——

所有的人,都正發出睡夢中酣甜的呼吸。這幫人,怎麼會累成這個樣——難道能比我何四媽洗了三百多個盤子,還累不成!

皇糧衚衕中徹夜未眠的,還有一個人——馮雪雁。

高副市長大人又是一宿未歸,他的胃口,真是越來越好了:從一個三流的混血女演員,到祥和醫院一個上海出身,說話嗲聲嗲氣的護士……再這麼換下去,還不該把家裡那個洗起衣服來大胸脯一顫一顫的保定村姑,也摟到床上去了?

自己當初「百里挑一」,居然就主動挑了這麼個永遠也不可能「進化」成貴族的傢伙……

高子昂的父親是個私塾先生,自幼家境清貧。他完全是靠自己優異的成績公派留英,回國後在燕北大學教授英語和英國文學。那時的馮雪雁,卻是燕大一支當之無愧的校花。她不但出身名門、聰明美麗,而且性格豪爽。人們傳為美談的另一個故事,就是她在讀書的四年中,曾經先後把自己的七塊手錶,送給了當面表示「喜歡」、「真漂亮」的女同學。

眾所周知,她那堪稱「輝煌」的家庭背景,自然也為她的鶴立雞群,增加了形象力度。

記得,廠橋有個總是坐在路邊的瞎子給她算命說:「有的人,生來家境富足,卻沒有聰穎和美色;有的人相反,聰穎和美色都有,卻出身低微……這位小姐,是與生俱來什麼都有了——這樣好的生辰八字,我還是第一次測到哩!您是一個從娘胎里就帶著八成本錢的有福之人。不過,餘下的那兩成,我卻擔心您要為一個『情』字所困。這個『情』字,我可不是單單指您命中的男女之情,還包括著『人情』、『世情』、『性情』……如果不小心,您不但修不成百分之百的人生運勢,說不定,還會為這『情』字,把從娘胎裡帶來的那八成本錢,也都賠光的……」

馮雪雁現在回想起來,那瞎子說得還真有點道理——她幾乎要把整個燕大那幾屆的公子哥兒加才子,「一網打盡」了。

那天,趕上這位年輕、靦腆、其貌不揚的高子昂先生講課,她舉手要求到黑板上去寫個造句。誰都沒有想到的事情發生了:

I do love you and I would like to marry to you,Mr Hao。(我愛你,我要嫁給你,高先生。)

黑板上一行簡單而詞義確切的英文,霍然於眾人眼前。

許多人直到現在,也依然能夠感受到馮雪雁那火焰一般的人格魅力。她的確與眾不同,包括曾佐這樣的人,也曾那麼欣賞她的活力、想像力和運作力。

但是,馮雪雁還是被廠橋那個老瞎子不幸言中了:感情用事。根本就不理解屬於丈夫那個平民階級的價值觀和審美觀。那絕對不是靠留英留法鍍金鍍銀,便能夠改變的「種姓的血液」——丈夫最終還是要鍾情於那些小家碧玉、市井釵環。

他可以當面對你百依百順,面帶羞澀地全盤接受你的家族勢力給予他的社會機遇。他的骨子裡,仍然是個傳統的中國知識分子。但凡象徵著地位、虛榮和實惠的官場功利、世俗甜頭,他統統稀罕。

雖然他也會因為你的機敏、你的見識、你的才華,你那一身平庸小女人根本不可能具備的品味,由衷地崇拜你。但是,他永遠也不會真正的愛你——這就是一個無法改變的事實。

結婚許多年來,作為妻子,馮雪雁成就了丈夫,也一直支配著丈夫。這種主宰者的地位,持續到了父親去世以後不久……這個曾經唯「妻命」是從的高子昂,已經通過馮雪雁舉辦的一場場社交舞會、岳父出面做東的一次次宴會,就像一隻無聲無息埋頭苦幹的蜘蛛,近水樓台地編織出了自己龐大而實用的人際關係網——「師傅領進門,修行靠自己」,他從一個北平市府的小科長,迅速平步青雲地爬上來……

屬於他高子昂自己的力量,早在不知不覺中成長得毛豐羽滿。這就是馮雪雁不想承認,卻不能不承認的無情事實。

也就是在這隻「蜘蛛」,漸漸不再需要依傍馮家這株大樹的時候,有一天,還是在二十五號院兒的家庭舞會上,電影公司派來為客人們伴舞、解悶兒的男女小藝人中,出現了那個穿著一件墨綠色絲綢連衣裙,長著一對墨綠色瞳仁的夢荷兒……

當馮雪雁看到:在與夢荷兒相依共舞時,丈夫注視著她的那雙眼睛,柔和的目光正是自己從未享有過的「愛的注視」。這刻骨銘心的感受,開始宣告著一種深層崩潰的降臨——作為一個女性,馮雪雁一點兒也不遲鈍。可她也有著無法解脫的一個精神枷鎖:自己絕對不能成為一個被拋棄的……怨婦!

馮雪雁,必須永遠是馮雪雁。

二月初九那天晚上,高子昂居然一下班就直接回到家裡,顯得格外疲憊而又沮喪。晚飯後,她代丈夫接到那個年輕女人的電話。

女人不知是真不知道接電話的人,不是高子昂,而是她的夫人;還是明明知道,偏要故意在電話中表現出近乎於歇斯底里的激動……馮雪雁聽懂了她的大概意思:

「子昂,到今天,我已經整整四個月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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