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十四節

小町開始了她的講述:「從前啊,也就是從八百年以前開始,廣州就是中國南方最重要的開浜商港。那裡是個好地方,傳說中,五隻神羊銜來一束稻穗,從此才有了魚米之鄉的廣州城。鴉片戰爭以後賠款割地,不僅僅是香港、澳門,連同廣州白鵝潭的沙面一帶,也成為洋人為期九十九年的租借地,因此也發展了民間對外的商貿往來。」

「二十五年前,廣州有家大貿易商行人家的獨生女兒,我就暫定她名叫『穗』。穗的父親跟一家法蘭西專營東方藝術品的公司長期往來,生意做得挺和睦。穗十七歲那年,在一次接待客戶的晚餐上,認識了法蘭西東方貿易公司總裁的公子,一個特別鍾情中國文化藝術的青年,我暫定他名叫『左拉』。」

「那時,穗小姐正奉父命學習法文,而左拉公子為了繼承父業,也在惡補中文。法蘭西老闆接受了中國老朋友的盛情挽留,特別允許左拉在中國獨自逗留半年,強化中文的口語能力,並將他在華的一應生活瑣事,拜託給了穗的父母。左拉與穗兩人之間,便水到渠成地產生了戀情……好聽不好聽?」

小町講述了一半,突然打斷自己,不太自信地詢問聽眾們。大家面面相覷,不知是說實話好,還是不說實話的好——這樣的構思,實在是與晚報副刊上連載的「肥皂沫兒」言情小說,大同小異。

費陽到底是個誨人不倦的教育家,她十分寬厚地鼓勵小町道:「不錯不錯,開篇就還是挺吸引人的嘛。後來呢?」

「後來,半年過去,左拉要返回祖國的時刻終於到來了。他們在香港維多利亞港的船舷邊揮淚告別。兩人相約,左拉回國後即刻便向父母陳情,然後正式前來中國廣州求婚。畢竟,左拉的家世,也是路易十四王朝時代受封的名門貴族。左拉走後,從里昂家中給穗發來過一封信。只說是平安抵達,但最近有些『很麻煩的家務事』亦需要解決,希望穗耐心等待自己的消息。便從此音訊杳無……整整三個月過去了。穗小姐卻發現自己,已經是珠胎暗結……」

「作為一個未婚的中國姑娘,更何況是獨自承受著與一個異邦人『私通』的結果,當時,穗的處境可想而知。她只有在母親的幫助下,回到自己鄉下的外祖母身邊,偷偷生下了一個如同安琪兒般的可愛女孩子。」

「聰明的穗,儘管對左拉的愛情,一天也不曾發生過懷疑。來自法蘭西里昂的那封信,卻令她憂心忡忡、預感不祥。最令人放心不下的,是左拉本人的安危。因為兩人在交往中,透過隻言片語,穗也多少得知,左拉龐大的家族中,人際關係向來繁複錯綜,圍繞著爵位和財產繼承權的歸屬,明爭暗鬥從未中止……」

「下定決心的日子,也就是生離死別的時刻——一個暴雨瓢潑的夜晚,穗將一張數額不菲的銀票藏在襁褓里,把女兒放在了廣州沙面那家法屬育嬰堂的門口。穗在寫給育嬰堂院長的一封信里請求,讓女兒生死都要戴著那把西洋小金鎖;而自己,則永遠佩戴著一把小金鑰匙。」

「這是穗特地請一位荷蘭首飾匠人打造的一對特殊的項鏈墜兒——只有自己頸上的那把小金鑰匙,可以打開女兒脖子上那把小金鎖。其中,熔鑄著一個年輕的母親對孩子無限的愛憐和繾綣……」

小町的故事說到這裡,人們看見,費陽獨自一人憑窗而立,久久凝視著颯颯風雨中的院子……

「穗告別了熱淚橫流的母親,隻身一人登上了奔赴法蘭西的一艘郵船……果然是應了她不祥的預感——按照信封上的地址,當穗終於找到法蘭西里昂市的左拉家時,看到的竟是一座如同魔鬼城堡一般空廢的大城堡。正值盛夏,空曠無人的貴族花園裡,雕塑傾倒,噴泉枯竭,一片荒涼。只有成片成片美麗的鈴蘭,開放著可愛的小白花,圍繞在人去樓空的古堡周圍……左拉家族,終於在遺產與爵位繼承權殘酷無情的紛爭中,家破人亡,毀於一旦。」

「穗滯留在了法蘭西。她開始一邊勤工儉學,攻讀西洋美術,一邊探究左拉家族覆滅的真正原因。經過相當長一段時間不懈的探究,這個執著而聰穎的東方女孩子幫助法蘭西警方,終於查清了左拉家族的『集體自殺』之謎,被當地報刊一時競相傳播……同時,她本人亦為西洋藝術世界的輝煌所傾倒,學無止境地逗留了下來。」

「光陰如梭,穗漂泊異鄉整整九年。直到父親病故的噩耗隨電報到來,穗才回到祖國故鄉。她料理完家父的喪事之後,第一件事情,就是到沙面的法屬育嬰堂,尋找女兒的下落……」

故事聽到這會兒,客廳里一片寂靜。只有窗外的風聲雨聲,依然無止無休地徘徊不去……

「但是,現實並不如人意。那個就像小天使一樣的愛情的結晶,在剛滿五歲的時候,被人領養走了。這家育嬰堂有一個鐵的制度,就是一旦被領養的孩子,無論當初他們的親屬因為什麼理由『拋棄』了孩子,事後又因為什麼緣故,要找回孩子,院方都不能把領養人的地址、姓名,告訴那些『曾經不負責任』的家長。」

「但是,作為一個破例,院長嬤嬤允許穗,帶走了一個在育嬰堂擔任育嬰工作的女子——來自廣東順德的聾啞『自梳女』,我暫定她名叫『青』。就是這個聾啞自梳女,親手把穗的女兒從不滿兩個月,一直帶到了被人領養走的那天。穗和她那無言的伴侶青,從此開始了一個漫長的尋子之旅……」

小町的故事,毫不近情理地戛然而止。秋姍發出了輕輕的抽泣……無疑,這個由單身母親養育成人的姑娘,尤其為之深受觸動。

孫隆龍竟迫不及待地追問起來:「後來呢?未來的大作家,還學會賣關子了!」

「我才沒有賣關子呢,是……是我還沒有編完下面的故事嘛!」

誰也沒有料到的是,費陽突然開了口:「小町子,我幫你接著往下……編——」

「後來,一晃又是整整十三年過去,穗和青的尋找,挫折重重、毫無頭緒。穗在回國後不久,又接受了母親去世的現實。作為一個天主教信仰的家庭,穗的父親一生只與穗的母親是結為正式夫妻的。因而也就只有穗一個人,成為法定的遺產繼承人。她和青的動蕩生活,因此得到了基本的經濟保障。同時,穗依靠自己留學法國而獲得的學歷和知識,每到一個城市,都力爭得到美術教員的工作——她喜歡孩子,尤其是女孩子。」

「有一天,穗和青一起在上海的大光明電影院看電影。那是一部國產片,鏡頭上的一個女配角,引起了她們不約而同的注意——那張五官線條鮮明的美麗面孔。穗從她的大眼睛裡,彷彿看到了左拉特有的多情的目光;而青死死盯住不放的,是那個女演員右唇下邊的一顆痣——在電影院黑暗的座位上,穗和青兩隻發抖的手,緊緊地握在一起……」

「十三度春秋,對於兩個出身不同的『自梳女』來說,同樣是那麼寶貴,那麼無價。但她們為了一個消失在人海中的小天使,她們夢中永遠的公主,鍥而不捨地追尋了整整十三年啊……」

「根據電影出品公司的所在地,穗和青自然是來到了北平。天無絕人之路,穗遇到了曾在法國學習時的一位老朋友,此人正好在北平的電影公司擔任首席攝影師。穗因此得以利用朋友的關係,經常出入攝影棚,去注視著女兒的一舉一動……」

「穗也不得不承認,自己的女兒並不具有當演員的天賦。儘管她很有野心,可惜表現得相當平庸。但在這位隱身在暗處的母親心中,女兒總是最美、是最富有魅力的。穗猶豫不決,始終沒有勇氣對女兒開口道出真情的原因,就是怕讓外人知道,女兒是個名副其實的私生子——女兒還有夢想中的錦繡前程,就像所有步入演藝界的女孩子一樣,她同樣渴望著一鳴驚人。」

「那位擔任首席攝影師的老朋友始終認為,穗總是在畫那個混血女孩子的速寫,無非是對『異種族形象』的一種偏愛罷了。那個女孩子的瞳孔,是一種十分奇特的墨綠色,完全繼承了她的親生父親『左拉』,那個貴族世家神秘的血統遺傳。她特別適合穿墨綠色系的服裝;她的頭髮是金茶色的,天然地曲卷著大大的波浪……可惜在中國導演的眼中,她的形象確實不是非常理想。但是,她那獨特的嫵媚,終於引起了一位大人物的注意,也最終因此而改變了她的命運……」

「穗在離女兒住所不遠的衚衕,也租下一個小四合院。她和青在等待著機會的成熟。她們沒有一天不在做著同樣一個夢——她們的小公主歷經苦難,終於回到家裡來了。她和兩個母親住在同一個屋檐下,就像幾乎所有童話故事的結尾那樣,『從此過著幸福的生活』。」

「去年的初春時節,穗永遠也忘不了,那天是二月初九。春寒料峭,女兒突然在她自己的住所,割腕自殺了……這個謎一樣地來到人間,又謎一樣地告別世界的女孩子,在她那短短的生命中,最後的時刻,到底發生了什麼?」

費陽的講述,出現了瞬間的停頓。紫姨可以感覺到,她是在用一種意志,壓抑著內心極大的衝動:

「每一天,每一天,穗都凝望著那些永遠默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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