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十三節

十九號院兒與主體建築相對的,是門洞兩側並排的幾間南屋。東西兩側的圍牆外面,可以看見圍牆外的屋檐。西廂房早在紫姨從外地回來入住之前,就不知道什麼原因,被賣給了人家,成為門牌號「二十」的小院子;東廂房則是租給了孫隆龍母子的小偏院兒十八號……

十九號院與大門洞並排的那幾間平房裡,兩位老家人各占著與門洞並排靠西的兩間。養女兒小町占著靠東的兩間,充做她的閨房和書房。

小町也請紫姨進去,參觀了一番她的獨佔天地。裡面的傢具擺設,一色的西洋新款式,床腿低矮的單人席夢思床,一張寫字檯、一隻大衣櫃配套的張小化妝台,乍看倒也有個閨房的樣子。可就是不能打開櫃門兒和抽屜——太亂。

小町跟費陽坦白說,平時亂到一定程度時,何四媽就跑來進行一番「掃蕩」性的大掃除。

一排朝著院子而開的傳統木格子窗戶,鑲著明亮的玻璃,掛著彩色格子的土織布窗帘兒。另一間被扇小門打通的房子,裡面被一分為二。大些的那一半做了小書房,裡面堆滿了亂七八糟的書籍報刊、從民間收集來的布老虎、泥娃娃、竹編小簍、草編籃兒……

隔出一個三分之一的小間,做了這個小記者沖洗照片的暗房。

費陽說:「小町子,你的房間讓我想起了自己在法國的求學時代。一個攻讀西洋美術的中國女留學生……那是最令我留戀的好年華。那天,你們在我的小院兒里,我沒有請你們參觀一下我的卧室和書房。其實和你一樣,我也收藏了不少類似的民間玩具。以後,我會送給你一些廣東民間女子們,為『七七乞巧』製做的手工藝品。也是別有特色的呦……」

等到賓主都來到紫姨的小餐廳,只見橡木長餐桌上,早早擺齊了紫姨最珍愛的英國瓷器、全套銀質刀叉和雪白的亞麻繡花餐巾。兩個大白銅燭台,同時點燃了十隻粗大的白蠟,把小餐廳照耀得一片明亮、一團柔和。

賓主之間說上幾句關於養花育草的閑話,討論了一番房間的建築設計和室內裝潢。何四媽用托盤端來了正好七隻水晶玻璃高腳杯。然後,當眾把一瓶紅葡萄酒的木塞子拔出,依次倒進了酒杯。

燭光下,那杯中深紅色的液體,泛出了紅寶石的色澤。

桌上的每一雙眼睛,都盯著費陽從舉起酒杯開始的一舉一動——只見她高舉酒杯,仔細地欣賞了一會兒酒的成色;然後,把酒杯的邊緣湊近鼻子,聞一下酒的香味;之後用手掌溫熱酒杯,震蕩旋轉一會兒後,再聞一次;最後才將酒含入口中……

她含著那口酒,卻不立刻吞咽下去,吸一口氣,好像在用酒「漱口」,卻又並不吐掉,而是慢慢地把那第一口酒,咽了下去。

尊貴的女客人對美酒純正的品質,表示的稱讚:「有酒香從口腔溢出,直到喉嚨里也是很柔順的,感覺非常好。真是很地道很上品的法蘭西餐前開胃酒。」

然後,費陽在人們的矚目之下,要來了酒瓶和剛才被拔出的木塞,核對著瓶上的標籤與瓶塞上的數字,然後微笑著對紫姨說:

「謝謝您,女主人。我真沒有想到,能夠在北平這樣一條古老的衚衕里,品嘗到如此正宗的波爾多陳年葡萄酒。」

嚴大浦永遠也無法理解,這些裝模作樣的古怪儀式,到底是誰、為了什麼發明創造的?!吃肉就大塊吃肉,喝酒就大碗喝酒。不過,這些留過洋的中國人,喝杯苦兮兮的咖啡,那些個「臭講究」,居然還在去年那樁皇糧衚衕的連續縱火案里,成為曾佐識破了真犯人的線索之一……

如今,這位留學法蘭西的大畫家,又來煞有介事地表演「品酒」——瞧那小町子和小渾球孫隆龍兩個傻瓜,還跟著人家窮學呢!

摸不透紫姨這瓶老洋酒里,到底賣的是什麼葯呢?

今天,何四媽的這桌菜,主題是「雞」:前菜是一道雞肉沙拉和一道鄉下蔬菜雞湯;主菜是法式冷烤雞,其中加了一道家常菜「多菲內奶油烙土豆」,那放進烤箱前浸拌在土豆片里的,也是經過長時間燉煮的濃雞湯……最後上的兩種甜品,是橙子奶油蛋糕和桃子布丁,加上總讓大浦認為是「自討苦吃」的餐後咖啡。

紫姨事前要求自己身邊的年輕人,要認真地觀察費陽飲酒用餐的一舉一動,說是「天下事事皆文章」。

果然,費陽使用刀叉餐具,從外到里,次序井然。單是用勺子從盤子里舀湯一項,就講究輕輕地從里往前舀,從頭到尾不能弄出一丁點兒聲音。

果然是居法近十年的人——紫姨心想,這頓飯,就是交學費讓孩子們受點兒西方文明和貴族文化的熏陶,也值了。大浦是「不堪救藥」了,尤其是自家的小町,看看她平時那不修邊幅的傻樣兒,將來如何出得大場面、勝任大使命?!便不由脫口而感嘆道:

「町子,如果你是費先生的乾女兒,也許會被調教得比現在多幾分大家閨秀的樣子。」

秋姍、小町和隆龍還是聽話,始終都在偷偷地用眼角注視著費陽,一招一式地努力模仿著,心裡還惦記著,別給老太太丟人現眼……偏偏桌上的那頭兒,只聽幾乎是震天動地的一聲「哧啦——」

不用說了,還是從鄉巴佬嚴大浦那兒爆發出來的。

孫隆龍被逗樂了:「為了吃懂這頓法蘭西菜,我在家裡也臨時抱佛腳,找了一本專門介紹西餐的小冊子。看了幾頁頭就昏了——什麼『燒死』、什麼『氣死』,光是解釋那些個配料、佐料的洋詞兒,就能把人——煩死!」

這一通牢騷話,把奉命為了準備這頓飯,忙了整整幾天的何四媽真的要「恨死」了:這小渾球光是看看書,就說要「煩死了」——北平又不是巴黎,不要說到處奔走去備齊這頓法國晚餐需要的材料,光是設法去把這一桌子餐具從庫房裡取出來,一件件地洗凈擦亮,就折騰了整整大半天啊!

今天晚上,何四媽要收拾用過的杯盤碗碟,是三百件頭!世人都說,吃法餐,實際上吃的是「文化」,是「浪漫」,是一種「奢侈」的歐洲貴族「情調」——這話似乎不無道理。

飯桌上,誰也沒有去觸動那個敏感的話題,說得最多的,還是讓嚴大浦覺得味道不是味道,喝法不是喝法的什麼法蘭西「波波波」紅葡萄酒……一個典故,居然還扯到了千兒八百年以前。

只聽那位費陽女先生一直在問小町:知道不知道,葡萄酒最早的歷史,可以追溯到什麼時代?葡萄酒又是什麼人最先引進到中國來的?波爾多的葡萄酒,為什麼質量、產量和銷量,都堪稱天下第一?波爾多葡萄酒有一個美麗的雅號兒,知道是什麼嗎?

問得小町干眨巴眼睛。「自梳女」的問題,好歹還算是個「社會現象」。可面對這「葡萄酒」的學問,就有點兒讓她抓耳撓腮了。

只有最後那個問題,突然被秋姍代為回答出來了:「法蘭西葡萄酒皇后。」

費陽微笑了:「終於出現了一個有心來拿一百分的人。可是,為什麼呢?」

秋姍回答:「因為它的口感柔和、溫存,酒精濃度也十分適中。被公認為是最受女性歡迎,也最適合女性飲用的果酒。」

費陽又微笑了:「給你個一百分。」紫姨心裡痒痒的,也想拿個「一百分」了:

「我無意中在一本閑書里,讀到一段文字。看到了關於另外一種被稱之為『澳大利亞公主』的紅葡萄酒。它的葡萄產地好像是澳洲南部的巴羅沙溪谷地區,據說是一七八八年由菲力普爵士從法國移植來的葡萄品種。經過改良栽培的新鮮果實,用當地傳統技術釀製出來後,色澤是桃紅色的,口感特別清新。而且,含著一種悅人的果香,也是歐羅巴女性們的至愛。」

曾佐似乎聽出了秋姍話裡有話:「皇后,公主」——就是母親和女兒的關係了。可惜,我們今天是只覲見到了「皇后」,卻還無緣瞻仰到「公主」的芳容啊……

紫姨一聲招呼:「四媽,勞您去地窖,把我那瓶扎著一條粉紅絲帶子的酒,拿來——」

當費陽從紫姨手裡接過那瓶「澳大利亞公主」時,燭光把一道粉紅色的光暈,正好反射到她的臉上。使她的表情變得有些詭異莫測了:

「我並不了解她……儘管她的祖籍,應該是在法蘭西。畢竟經過漫長的移植、改良和重新釀造,她成長為一個異國種族的公主了。不過我依然對她很有興趣,很想知道,她是怎樣的一位『公主』?除了色澤的嬌艷之外,品質、味道,是不是名副其實呢?」

離開這「文化的餐桌」以後,大家聚在客廳里。代替茶水,今天,每個人的面前,酒杯里盛著那瓶被打開的「澳大利亞公主」。

屋外,傳來「嘩啦啦……」的雨聲——這雨,下得真是突如其來。

紫姨挽著費陽的手,在自己身邊坐下:「我上次到府上拜訪,您說『貴人出門多風雨』;此刻我不恭維,只說是『人不留客天留客』了。」

費陽只有繼續安坐,跟眾人一起品嘗那瓶「澳大利亞公主」。先用鼻子一聞,果然是有一種異樣清鮮的果香,沁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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