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十二節

夢荷兒出事的那天,她下午就沒有按時來拍戲。一想到最近她經常沒精打採的,還常常不是一個人發獃,就是表演凈出錯兒。小段子放心不下,晚飯後就到小金絲衚衕去了。

他從來不敢在夢荷兒沒有招呼自己的時候貿然前往,就在夜色中的衚衕里,猶豫不決著……

後來,他看見了一輛玫瑰紅色的卧車,在離夢荷兒家門口不遠的地方停下。車裡走出一位看樣子好高貴的婦人,她身材高高的,手裡提著一隻在夜色下幽幽閃光的銀色皮手袋——

顯然,那位高貴的夫人沒有帶著司機,是自己開車來的。

「咱北平城,可沒有幾個女人自己會開車呢。」小段子感嘆道。

他接著告訴大浦,那女人徑直推門就進了夢荷兒家的院子。自己當時直納悶,夢荷兒怎麼就不關好院子的大門呢?八成,就是在等待這位高貴女客人的到來?

小段子扛著寒冷,哆哆嗦嗦地站在外面,大約過去了半個多時辰。夢荷兒平日里喜歡吃稻香村的核桃酥,半斤的小紙包提在手裡,都快叫自己給晃悠散了,那高貴的婦人才走出門。只見她大步流星地直奔那輛玫瑰紅色的汽車,開門往裡一鑽,打著了火兒便揚長而去。

小段子一看,夢荷兒的大院門,壓根就沒有被關上,這才朝她家走去……剛到門口,竟又跟一個全身黑衣的傢伙撞了個滿懷!那人被小段子本能地一把抓住了肩膀——

只要看那傢伙褲腳兒扎得利利索索的一身「行頭」,便知是個翻牆上瓦、溜門撬鎖的賊嘛!出人意外的是,那「賊」卻沒有掙扎,倒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他張皇失措地指著屋裡對小段子說:

「先生您快進去看看吧,屋裡有個漂亮女人倒在地板上,流了好些的血……我是個賊,不過今兒個可是什麼也沒敢拿!我可是不敢見差人的。您趕緊的,該救人救人,該報警報警吧!」

小段子看著那賊人驚惶的表情,覺得不像是瞎說,便鬆開手自己趕緊進了夢荷兒的院子,直奔亮著燈光的南房,推門一看——

夢荷兒倒在血泊里,手腕子被一把樣式挺特別的小刀子,割開了……

小段子說,自己永遠也忘不了……夢荷兒姐那張蒼白得就像漢白玉石一樣的臉。就是被關在這監房裡,做夢也還是會時常看見她最後時刻的面影。

當時,夢荷兒的鼻息已經微弱得都快試不出來了。他從那張大席夢思床邊的地板上背起她時,看到床上的確是扔著半張紙——

這就是後來東城警察分署來人勘查現場,斷定夢荷兒是自殺無疑的證據——死者本人的「絕命書」了。

雖然僅僅是半張紙,但留在上面的話語和她本人的親筆落款,明明白白寫的就是決心去死——那麼一個意思。那封絕命書,像是寫給某個人的一封信。殘留的紙張上,還留著「望你今後好自為之……」之類的告別之語。

可是,被撕去的那上半張絕命書,到底寫的是什麼?

又為什麼不見了?

這信中的那個「你」,又是誰呢?

為什麼一封臨終前的書信,偏偏就沒有了上半張?

到底又是誰,偏偏要留下足以證明夢荷兒確實是自殺的那後半封信呢?

對此,小段子始終是無法釋然的。他後悔當時一心只想著,趕緊去看看夢荷兒出了什麼事情,便沒有扣住那個發現了出事現場的賊人,好問清楚他,到底還看見了什麼?

後來呢,小段子手忙腳亂地用塊繡花枕頭套兒把夢荷兒的手腕子纏住,背起她往外跑……天晚了,往衚衕口外跑了快十分鐘,好不容易才攔住一輛黃包車,緊趕慢趕地往最近的一家醫院送。

當他最終被大夫告知「流血太多,已經晚了」的時候,還直在心裡後悔,要是當時攔住了那個開著汽車來過的高貴婦人,把人往醫院送,荷兒姐這一條命,一準兒就保住了啊……

可再往下想,他就想得更深、更遠了——難道說,那位高個子的貴婦人就跟夢荷兒的死,沒有一點直接關係么?為了解開這個謎團,小段子開始有事沒事,晚上就到小金絲衚衕夢荷兒的家門口轉悠兒……

他期待著,還能夠遇見那個黑衣賊人,把事情的真相告訴自己。

無獨有偶,那黑衣賊人也懷著一個同樣的目的,隔三差五地跑到這一帶來轉悠兒。但是,他等待的不是段越仁,而是那位貴婦人……

當這兩個男人再次在黑暗中相遇以後,他們很快就結成了一個「黑暗的同盟」:一起找到那個當天晚上出現在夢荷兒家裡的高個子貴婦人。

那個黑衣賊,就是後來因為當街「持槍搶劫未遂」,反而被副市長夫人馮雪雁的汽車,活活給撞死的姚頂梁。

姚頂梁生前親口告訴段越仁:那天夜裡,自己從後牆翻進夢荷兒的院子以後,只見正北房的燈亮著。窗帘兒上印著一個燙著短髮的女人高高的側面身影,裡面並沒有任何發生爭執的聲音或扭打的動靜。只見那個女人,就是那麼一動不動地站著,跟個假人兒似的——

她微微低著頭,好像是在看著腳前的什麼東西——就這麼一個姿勢,站了好久好久……

直到姚頂梁在牆根兒都蹲麻了腿,那女人才終於走出房門來。等人家出了院子,發動了汽車,他才敢站起身來,接近了正北房的窗戶……

看到的,竟是還有一個倒在屋裡地板上流血的年輕漂亮的女人。

姚頂梁還對段越仁發誓,自己是個「從來不敢跟血肉官司沾邊兒」的小毛賊。僅僅在門口,撿到一樣小東西。是他親眼看見,從那個貴婦人身上掉下來的……姚頂梁後來跟小段子一道喝酒的時候,讓他看過了那樣「小東西」。

這時,嚴大浦打斷了段越仁的話:「一塊白絲綢繡花、綉字的手帕子,對不對?小段子——」

那段越仁第一次露出了驚訝的眼神兒,也許他是在心裡邊感嘆:這北平城裡,居然還有一個不吃乾飯、不瞪眼兒瞎掰的警察哩!

那後來的事情,段越仁說得就比較含糊了:「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沒過多久,我就認出她了——敢情那個晚上開著車來過夢荷兒姐家的,就是高副市長的夫人馮雪雁!」

可這位高貴的副市長夫人,為什麼要屈尊到一個並不出名的女演員家去呢?

小段子說,自己就是想知道真情而已。正好姚頂梁說,他有個兄弟書讀得好,考上了一所什麼學「機械」的技校,他正想籌一筆學費呢。小段子就給他出主意——拿著他撿到的那塊手絹,去跟副市長的闊太太要一筆堵嘴的銀子。

小段子對大浦承認說:「就是我幫姚頂梁寫了一封信,約馮雪雁出來見面,讓她花點兒錢,把自己那塊手絹『買』回去。只要那位貴夫人心裡有鬼,必來無疑。何況這區區二百塊錢,對人家一位副市長夫人,實在也算不了什麼嘛。姚頂梁喪命的那天晚上,我怕被馮雪雁發現,就站在離姚頂梁不遠的地方,偷偷盯著。只見他美滋滋兒地提著盞洋火水馬燈,站在那兒傻等。沒想到,副市長夫人倒是真的開車來了!可到了約定的地點,連車都沒停,『呼——』地一傢伙,就把站在馬路牙子的姚頂梁,活活給撞死了!」

小段子敘述著當時那驚心動魄的情景,不得不停下來,讓自己喘口氣兒,才接著對大浦往下說:

「過了好一會兒,我看見馮雪雁從停車的地方回到撞人的路邊兒,彎下腰看了那麼一眼……姚頂梁一準是死都想不到,自己一個溜門撬鎖的小毛賊,就這麼莫名其妙地『一步登天』,竟他媽的成了全城聞名的江洋大盜!一個當街『持槍搶劫』副市長夫人的孤膽綠林!哈哈哈……唉,都是我害了他啊!」

嚴大浦接著問:「姚頂梁出事以後,你和電影公司另外幾個模樣長得好的姑娘一起,被請到皇糧衚衕二十五號的副市長官邸去,參加了八月底那場舞會,對不對?」

段越仁不無自豪地說:「公司里有個愛為副市長夫人管這類閑事兒的馬屁精,我可是花錢打點了他,才把我給頂進去充場子的。我還是第一次見這種大世面,被那麼多穿金戴銀的女人們圍著,說笑話呢……」

嚴大浦拿出幾張照片:「你看,人家記者還給你留了影兒呢。都說這小夥子長得多帥氣!只要有人捧著點兒,將來保不住有多大的前程呢……可你偏要在大觀樓的影星評選會上,演上那麼一出『荊軻刺秦』。小段子,你是吃錯藥了還是怎麼的?你不是在那天高副市長家的舞會上,就看見我這個大胖子,穿著警官服站在那兒喝酒嗎?好像你還走來,跟我一起喝了一杯啤酒,問我是不是那位『大名鼎鼎的嚴探長』來著?你抱著花往馮雪雁那兒走時,不也明明看見我……就站在離她不遠的地方來著?」

段越仁只是意味深長、不置可否地啟齒微笑著。

嚴大浦繼續語重心長地詢問:「我說小段子啊,你這不是成心把個雞蛋往石頭上碰?不就是成心的……自投羅網嗎?還有,我問你,那天舞會上,副市長夫婦和那位出頭為她『被迫自衛』作證的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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