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十一節

那「英德紅茶」果然是十分特殊:色、香、味都不是一般北方人所能夠立刻適應的。顏色和香氣都十分濃郁,口感則有點苦澀。

窗外,不知什麼時候,開始下起雨來。雨點越來越密,嘩啦啦地打擊著房頂的青瓦,澆淋著沿牆那一盆盆一叢叢盛開的鈴蘭花……

費陽突然起身,對秋姍行了一個鞠躬禮:「秋姍大夫,我還沒有正式向您道謝。您可是我的救命恩人啊。」

秋姍受寵若驚地趕緊還禮:「費先生過獎了。那不過是一個醫生的天職而已。」

「我本應當親自上門到府上道謝,卻拖拖拉拉地耽擱到現在。希望今天您三位,一定要接受我的一點心意。就在什剎海的斜街上,有一家正宗的廣東菜館,是我一個肇慶同鄉十年前來這裡開的。大都是家常菜式,味道卻還地道。中午,就給我一個面子,好么?」

不想紫姨馬上表現出了孩子般的歡樂:「太好了!我可是也快有十多年,沒有吃到正宗的廣東菜了。秋姍,費先生這是專門請你,我和町子做陪客沾光兒不是?不過,我還要再沾上一點兒光——請費先生勻給我幾棵鈴蘭,可好?」

沒想到費陽故意麵呈嚴肅色:「這花,可是我為了畫畫,特地栽種的。一般不敢隨便勻給旁人的原故,是因為……別看這種小花生得玲瓏可人,『血液』卻是有劇毒的。誰家的孩子如果不小心給塞到嘴裡去,那就不一定會有我和高副市長夫婦那天的運氣啦!哈哈哈……不過,反正紫姨和我,都是屬於城市『自梳女』一類的人。這花,勻給您無妨。」

費陽的性情,「爽朗」得再一次出乎紫姨的預料。她準備繼續實施自己的「戰術」,倒是非要看看這位敢作敢為且見多識廣、從善如流的女先生,還將怎樣對應自己。她使了一個眼色,秋姍就把一隻精美的封套遞到費陽手上:

「費先生,我男朋友剛好有事去了一趟廣東,這是他帶回的幾張風景明信片。我想,一來您是畫家,二來廣東是您的家鄉,興許會喜歡這些圖片。我就帶來轉送給您——」

費陽拆開封套,仔細端詳著那一張張沙面的風景,毫不掩飾地泛起一臉的思鄉之情:

「家父過去就在沙面開過商行,專做象牙雕刻、瑪瑙雕刻和廣彩陶瓷一類藝術品的歐美貿易。要知道,我們肇慶的雕刻工藝,歷史是非常悠久也堪稱輝煌的啊。我家的貨源,主要還是來自家鄉的……」

「我自己,就是在廣州沙面這附近長大成人的。我從法蘭西留學回國,特地到家鄉肇慶去祭了一次祖。也就是那次,我把自梳女黃姐,從廣東帶到了北平。可惜我卻沒有時間,到沙面去尋尋故居……現在,能夠看到這些沙面的舊景新貌,還是多虧了您啊,美麗的秋姍大夫……」

紫姨心裡頓時湧起了一絲絲的感傷:「費陽,你終於還是不得不……說謊了。」

來到畫家的家,自然是要看畫的。費陽應邀拉開隔在房子中間的那道絨布帘子……一個殿堂,展現在人們的眼前:

十幾幅大小不一綳在木框上的畫布,似朦朧若清晰的人物、花草,無不體現出女性藝術家對「光、影、形、色」溫存多情而憂鬱的獨特視角。

人物,都是女性的形象:有單純可愛、目光充盈著無辜神情的少女;有因為極端冷漠而顯得十分聖潔的自梳女;還有,很多很多幅婀娜多姿的……鈴蘭花。

窗外,雨無聲地停了。

紫姨說,外面的空氣一定難得的新鮮。善解人意的費陽,便幽默地邀紫姨一同到小院子里去「雨後賞花」。

兩個女孩子則請求費陽先生允許她們,留在屋裡翻閱欣賞那些中國尚極為少有的精美歐版畫冊。

費陽對這個要求,表示了由衷的讚賞:「書、畫都是為了被人賞閱而存在的——慢慢看吧,孩子們……」

黃姐奉命幫助紫姨在院子里的輪椅上坐下,費陽親自推著她,在這幽靜的咫尺方圓中,細細品賞腳邊一叢叢掛著雨露、低垂著苞蕊的白色小花……

紫姨笑著問道:「費先生,您只畫這一種花嗎?」

費陽卻不笑:「莫奈畫睡蓮,畫了整整二十年。」

紫姨幾乎是「單刀直入」了:「您家附近的後海一帶,夏天的荷花可是皇城幾百年的名勝呢。費先生為什麼會對鈴蘭,那麼情有獨鍾呢?」

費陽也很坦率:「因為她比睡蓮、荷花,更多了一分反抗的性格。她雖然很弱小,但是,對於生命的摧殘者、侵犯者,她是有毒的。」

紫姨從心底發出了一聲讚歎:「我完全理解您,費先生。理解您對鈴蘭的內心感受。」

那天,雨後出霽的什剎海上空,升起了一道令人嘆為觀止的七彩長虹!

紫姨和費陽一致認為:這是吉兆,上天賦予今天每一個人的吉兆。她們在濕漉漉的小院子里,無聲地抬頭仰望著那座璀璨神奇的天橋,很久很久……

第二天,沒有「口福」的幾個男人,卻有更加刺激食慾的「耳福」——小町乾脆把自己的採訪本兒拿出來,連說帶念:

「對不起各位紳士,昨天中午,費陽先生在什剎海斜街一家叫『粵來亭』的廣東菜館請客,令我多少體會到了所謂『食在廣東』的境界。四碟爽口的嶺南地方小冷盤之後,先上了一道『豬骨煲』。據說這是最早起源於澳門的一種民間養生湯——懂嗎?先用猛火煮熟帶肉大骨,湯底要事前配好枸杞、香茜米和好多秘傳的佐料——懂嗎?再用文火燉它整整五個小時啊——懂嗎?每人撈出根大棒骨,先把高湯灌進骨管里,再用一根麥管兒來連湯吸出骨髓——懂嗎?然後,還是用手抓著骨棒兒,啃那脫骨的嫩肉……嘖嘖,那滋味兒啊,就別提什麼淑女優雅、紳士斯文了!」

孫隆龍不無妒忌地「恭維」了小町一句:「這倒是再適合你不過的一道美味佳肴了!」

小町正說在興頭上,也顧不得反擊隆龍的攻擊:「『冬瓜盅』——你們八成是聽說過。可正宗的,還沒吃過吧?打開那小冬瓜皮蓋子,就跟打開了百寶罐子一樣——裡面有嫩雞脯肉、鮮肉丁兒、大蝦仁兒、魷魚絲兒、香菇片兒……連蒸軟的瓜瓤一起舀出來——嘖嘖!還有一道費陽家鄉的名菜,傳說從明朝永曆年間到現在,只有到鼎湖山慶雲寺,才可以讓那些大施主們品嘗到的一品。秋姍姐姐吃得最多,半盤子都是她幹掉的……叫什麼來著?」

秋姍趕緊申辯:「正好它就擺在我面前嘛——就叫『鼎湖上素』。其實用料非常樸素,冬菇、草菇、銀耳、木耳……號稱『六耳』。這是費陽特別推薦的一道齋菜,口感十分脆爽嫩滑。粵菜本來就不像京菜,油鹽放得那麼重。不知不覺的,我就吃了好多好多……不好意思啊各位!」

紫姨也忍不住插話了:「那費先生畢竟是肇慶大戶人家的小姐,她還推薦了一種主食小吃,我很喜歡——」

小町又開始拚命的翻本子:「叫作『肇慶裹蒸粽』。雖說不過就是個粽子,可製作的講究程度,堪稱『天下粽子第一』了。嶺南人都說:『廣東肇慶三件寶,鼎湖七星裹蒸粽。』費先生說,從秦代開始,當地農人們用新鮮竹葉包著米飯下田,那是最原始的『裹蒸粽』了。後來,它逐漸被發展成了當地的名小吃,要選用最好的糯米和當年的新綠豆經過浸泡,用新鮮的冬葉,加上曲酒、五香粉兒之類的佐料,裹進不肥不瘦的鮮豬肉,拿一種特殊的模具定型,包裹時刻意地做出有稜有角的形狀。然後蒸上十個小時,直到綠豆糯米豬肉完全融化在一起了……渾球兒啊,你知道什麼叫『真香』嗎?」

隆龍被她氣得放下筷子,不吃何四媽做的飯了:「小町,你能不能除了讓我陪你到什麼南城張記姚仲梁家去,偶爾也帶我到費陽家去坐坐呀——」

嚴大浦也被刺激得忍不住發問了:「你們,今天在什剎海斜街的那間廣東館子……吃魚了嗎?」

小町正好等著繼續發揮呢:「廣東菜,還能少得了『魚』——?!講究整條清蒸,必須現殺活魚。可不是你吃的紅燒死魚啊……」

連秋姍也覺得,小町再這樣「忽悠」下去,有點不太公平了:「大浦,等你這次破了那兩起,不,應該說是三樁連環套的案子,我請你去吃『粵來亭』。」

沒想到,曾佐在一旁突然開了腔:「我請你,大浦——」

一時,就這區區五個字半句話,「訟棍」竟差點把個嚴大探長的鼻子,都弄酸了……

小町當然也不是白吃飯的。她趁著費陽陪著紫姨在院子里低頭賞花,抬頭望虹的時候,就在秋姍的掩護下,溜進費陽的畫室里,翻開了一本被壓在一隻畫框下面的素描本。把裡面自己認為有價值的幾幅素描和速寫,拍攝了下來……在紫姨的那間牌室里,她出示了自己的「諜報」成果:十幾幅素描和速寫,竟都是同一個美女的形象——

費陽「證言」自己在舞會上親眼見到:端來毒酒的大眼睛「幽靈」!

在費陽可謂爐火純青的素描和速寫作品中,有「幽靈」穿著戲裝眉目傳情的神態;有她叼著香煙、專註地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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