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十節

早起,就是一個涼涼爽爽的大陰天兒。紫姨在秋姍和小町兩個女孩子的陪同下,租了兩輛黃包車。

紫姨出一趟門兒不容易,那部輪椅,就專門佔用了一輛車子,在紫姨和秋姍和坐的那輛車子後面跟著跑。小町則騎上她自己那輛腳踏車,風風火火的跟在她倆的車子旁邊……這支奇怪的出行隊伍,令路人們的目光充滿好奇。

北平有些年頭的衚衕,大多是汽車難以通行的狹窄路面。費陽住在什剎海附近一條叫「鴉兒」的衚衕深處……星期天,她正在家作畫。聽到敲門聲跑去一看,眼前這幾位美麗的「不速之客」,著實讓她吃驚不小。

紫姨連同她的輪椅,被幾個女人合力抬進小小的獨家四合院兒。沿著牆角一隻只灰土陶花盆,立刻就吸引了紫姨的視線——

花盆裡栽種著一種雅緻的小花草,從扁長的碧綠葉片中,抽出一支花莖,從上到下地排隊似的,掛著一朵朵鈴鐺狀的白色小花。這種蘭科的草本植物,盛夏時節,正值花期。

紫姨馬上就聯想到了,那天馮雪雁舉辦的家庭舞會上,費陽的旗袍和那幅油畫……

她問秋姍和小町:「知道這種可愛的小花,叫什麼嗎?」

秋姍不假思索地回答:「叫『鈴蘭』——在日本的關東和北海道地區,還是挺常見的。」

紫姨說:「對。但在北平,我還是第一次見到啊——」

費陽見客人滯留在院子里看花,嘴角掠過了一絲意味深長的淺笑:

「難得在這北平城裡,還有賞識鈴蘭的知音。」

紫姨充滿感激地說:「這可是我最喜愛的野生花草之一呢。秋姍、小町,你們知道這鈴蘭,還有其他的名字么?」

兩個女孩子面面相覷,一時啞口無言了。

紫姨扳著手指開始回想:「據我所知,鈴蘭的別名可是不少。咱們中國有文字記載的,就有『草玉玲』、『君影草』、『香水花』『糜子菜』、『掃帚糜子』、『蘆藜花』什麼的。費陽先生,我說得對嗎?」

費陽露出感激的微笑:「難怪德凝公主在書里寫道,您是一位經常會給周圍的人『帶來驚喜的小姑娘』。沒有想到,您對植物還有這麼豐富的知識。我斗膽請問紫姨,是不是僅僅因為這種植物是……『鈴蘭』的原因,您才會有如此的研究呢?」

紫姨笑答:「因為你那件手繪圖案的漂亮白旗袍;因為您肖像油畫作品上那個『五歲』的小閨女;還因為,我實在是希望在您這裡,多拿幾個一百分呀!」

費陽擺出了老師的架子:「正如您所說,鈴蘭也許是別名最多的花草之一了。在日本和歐美各國,它還被叫作『鹿鈴』、『小蘆鈴』、『草寸香』、『谷中百合』、『聖母之淚』和『天堂之梯』……」

小町故做驚訝的瞪圓了眼睛:「就這麼個素凈模樣的小花兒,還配有這麼多漂亮的名字啊!」

費陽慈祥地摸著小町漆黑的娃娃頭:「平凡的外表,並不意味著平凡的背景。你想知道有關鈴蘭的歷史典故和……愛情傳說嗎?」

小町和秋姍點點頭,畢竟是女孩子,不會不對這樣的話題沒有興趣。紫姨在心裡,暗自欽佩著費陽誘導女學生聽課的本事。

「植物學的定義,鈴蘭屬百合科多年生的球根花卉。花期一般都在初夏四到六月間,果期大多在六月以後。入秋,鈴蘭會結出一種圓球形深寶石紅色的漿果,裡面藏著五、六顆種子粒。歐美人喜歡用它裝飾花壇,日本人常常用作插花材料——特別是葉子,具有獨特的配飾效果……」

紫姨在心裡暗暗發笑了——費陽大先生啊,你把鈴蘭在植物學中的知識,都給孩子們講到這個程度了,卻為什麼偏偏「漏掉」了「鈴蘭的果漿和球根有毒,全草含鈴蘭毒甙、鈴蘭毒醇甙、鈴蘭毒原甙、去葡萄糖牆花毒甙」的特殊藥學屬性呢?

費陽接著徑自說下去:「植物學方面的知識,太枯燥了,對么?不過,就是小町你說的這種『素凈模樣的小花』,人家可是芬蘭、瑞典、南斯拉夫和法國,好幾個國家當之無愧的國花呢!」

小町不免吃了一驚:「哎呦——是不是因為這些國家地方小,人的視野也小,居然認選這麼小的花草當『國花』啊?瞧咱們中國的大牡丹,多有國花的氣派!」

秋姍到底是個在外國留過學的姑娘,一點兒也不喜歡小町這種狹隘的審美觀念:

「說這種話,才證明了你的視野狹小呢!日本的櫻花,細看一朵朵的,也是小花兒。可一旦開成鋪天蓋地的一片,那種氣派,便是天下獨一無二了。」

費陽對秋姍投去讚賞的一瞥:「在法國的婚禮上常常可以看到,送這種花給新娘,是祝賀新人幸福的到來。大概是因為這種形狀像小鍾似的小花,令人聯想到喚起幸福的小鈴鐺吧。鈴蘭歷來被歐美人認為是象徵著幸福、純潔、處女,象徵著『把幸福賜予純情的少女』的美好祝願。在蘇塞克斯古老的傳說中,勇士聖雷歐納德決心為民除害,在森林中與邪惡的巨龍拼殺,最後,他精疲力竭地與毒龍……同歸於盡。他死後的土地上,就長出了開白色小花的鈴蘭。散播芬芳的鈴蘭,被認為是聖雷歐納德的化身,凝聚了他的血液和精魂。根據這個傳說,人們把鈴蘭花贈給親朋好友,意味著正義、平安與幸福之神,就會保佑著收花人的命運……」

「烏克蘭還有個美麗的傳說,說是很久以前有一位美麗的姑娘,痴心等待遠征的愛人,思念的淚水滴落在林間草地,變成那芳馨四溢的鈴蘭。鈴蘭是古時候北歐神話傳說的『中日出女神之花』;也是北美印第安人心中的『聖花』。浪漫的法國人,還有一個專門的鈴蘭節呢!在五月初的鈴蘭節那天,親朋好友之間互贈鈴蘭小花,象徵吉祥和愛情的祝福……」

就在兩個女孩子聽得津津有味時,費陽突然結束了她生動的講述。小町扯扯費陽的衣袖:「還有呢,費先生?」

費陽抬頭看了看天:「鈴蘭的故事真那麼好聽?那就留著下一堂課,再講一個真實的,長長的『鈴蘭的故事』——這草木之情,最是天長地久的啊!現在,還是請三位趕快到屋裡坐吧。俗話有『貴人出門多風雨』一說。紫姨您看,這北平都多少天沒下雨了?現在卻是『山雨欲來風滿樓』了。」

賓主幾人進了坐北朝南的正房。房間顯然是被一分為二了,隔著一道落地厚布帘子的左側,不知道主人用來派什麼用場。可以待客的右半邊,果然是樸素、簡潔中,透著優雅的藝術氛圍——越南藤的靠椅一長兩短,配著同樣工藝的茶几、小柜子和裝飾架。架子上放著來自法國和其他國家充滿風情的紀念品,有土彩陶罐、木刻圖騰、十幾部裝潢精美的歐文版世界名畫彩印版畫冊……

還有一個碧色玻璃眼珠兒的法蘭西洋娃娃,身穿一件墨綠色的古典絲絨連衣裙,足蹬一雙做工精製的黑色羊皮系帶小靴子,漂亮得令小町忍不住跟「她」四目對視了好一會兒。

小町忽然覺得:這個娃娃的臉,實在很像費陽為大浦疾筆而成的那幅肖像素描——那個她「親眼見證」到的「舞會放毒嫌疑人」。

一位看不出具體年齡的中年女人,腳步輕得像貓一樣走進門。她身著一套素青色的布衣布褲,一個油亮的小發纂兒挽在腦後,全身上下,潔凈得一塵不染。這女人的表情,冷漠得如同被抽空了感情神經的「行屍走肉」一般——秋姍的腦海,竟因此閃過了這樣一個陰損的字眼。

只見費陽對那女人打了一個旁人不知所云的手勢,女人便一聲不響地走出門去……

費陽見兩個女孩子滿臉費解的表情,露出了善意的微笑:「聽說過嶺南的『自梳女』嗎?」

小町畢竟是搞新聞的,對這個名詞似有耳聞:「聽說在廣東順德一帶,自梳女的風氣一度比較盛行。好像是從前朝的中晚期開始延續至今的……」

費陽讚許的直點頭:「對,她就是一個來自順德均安鎮的自梳女。上百年來,當地的繅絲業一度十分發達,許多年輕女性因為能夠靠打工養活自己,就不再願意嫁人去婆家受氣。但是從十幾年前開始,嶺南的繅絲加工業嚴重衰落,她們又紛紛為了生存,奔波到南洋或附近的大小城鎮做女傭,也有人靠手藝勞動口。比如,編織席子、做女紅……」

小町追問:「我一直就沒搞明白,那『自梳』二字從何而來呢?」

「看見她頭上的那個小發纂了么?我們廣東當地的婚嫁傳統,跟長江流域以北的地區,也是頗有相似之處的——沒有出嫁的女子,梳一條長辮子在後面的;出嫁那天,就要由人把頭髮挽成個圓圓的發纂。這是婚禮儀式非常隆重的一部分,『自梳女』,是指這些自願由自己把頭梳成發纂,以示從此不婚不嫁、吃齋敬佛的女性……」

就在這個時候,那位活生生的「自梳女」端著茶壺茶杯走進來,頓時滿屋漂浮著一股濃郁的花香味。

「自梳女」依舊是那樣腳步無聲,面無表情地退了出去,對客人注視著自己的目光,毫無心理反應一般。

「這是我們廣東家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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