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八節

小町開始把自己的那點兒「看家本領」亮了出來——在那天二十五號市長官邸的舞會上,她連一支舞曲也沒有跳。拿著照相機,樂此不疲地為客人們拍照。那些來自演藝圈的明星或未來的明星們,熱衷於跟高官和大亨們合影;而高官、大亨和他們的夫人們,也喜歡靠著、摟著、擁著那些個俊男美女微笑……小町是有求必應,無求也服務。

就這樣,那天在場的所有來賓,便幾乎被她那架值得自豪的新款「萊卡」的鏡頭,掃蕩殆盡了。幾十張已經被認真沖洗出來的照片,一口氣都被她展示在眾人的面前……

每一張照片上的每一副面孔,都被他們逐一核實過了——沒有,根本沒有費陽素描上的那副美麗出奇的臉龐。

嚴大浦再次沮喪地仰面靠在沙發背上:「真是活見鬼了!」

沒想到紫姨竟順著他的牢騷話,又說了兩句今晚叫人「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話:

「就是見鬼也不奇怪啊——你們誰相信,這世上真有鬼魂?」

嚴大浦倒是因此而受到了這些照片的啟示:「小町子,明天幫胖子哥一個忙。給那些現在還關在高副市長家裡不讓出去的下人們,每人留個影兒。」

小町傲慢地翹起下巴:「這是幫你呢,還是幫警署?」

嚴大浦急得直作揖:「部長小姐、小町格格,幫我,行了吧?留了影兒,我就有理由讓楊署長先放他們出去。要不這二十多個男男女女,每天不單是要派好多的警力去看守,上廁所都得有人陪著。我的人連軸兒轉著搞審問,一個又一個,一遍又一遍的,動不動還弄得鬼哭狼嚎……那麻煩事兒,太多了!」

小町齜了齜那口小米牙:「哼——那還不是幫警署的忙呀?不幹!」

秋姍還是最明白的一個人,她對紫姨悄悄耳語道:「嚴大探長怎麼就沒聽見,町子肚裡那把嘩嘩響的小算盤啊?」

嚴大浦還是一個勁兒地直求:「我說大記者、好妹子唉——您有什麼條件,開出來讓哥聽聽,不就得了?」

小町開始有了笑臉:「膠捲,懂不懂啊——留影兒可是要用膠捲兒的。警署給我買膠兒捲來,本小姐就開拍!」

嚴大浦心裡打著一個大主意,這雞毛蒜皮的小賬也沒有算計的心思:「好說好說,您儘管去買。用了多少錢,拿著賬單子來找我,統統由警署出。」

小町這下可逮了個正著:「嚴大探長,勞您先在這張紙上,把剛才說的話給寫下來。」

大浦只好照辦,小町還不依不饒地讓他畫個押,才算是正式達成了協議。

秋姍見紫姨總把目光停留在牆上那幅女童的肖像畫上,心裡不由湧起了絲絲的遺憾。面對馮雪雁這樁蹊蹺的「被迫自衛」事件,我們紫町牌友俱樂部里原本最冷靜的兩個大人物——紫姨和曾佐,這次卻似乎都動了——「情」。

從十九號院各自東西回到白晝里的人們,又照常是當差的當差;出診的出診;上班的上班;混日子的混日子;澆花、逗狗的澆花、逗狗……

過了不兩天,小町又換上了那身小家碧玉的碎花布褂子,把油、鹽、瓜、菜,加上一大口袋實實在在的棒兒,連同自己都裝在一輛雇來的黃包車上,直奔靠著南城邊兒的姚頂梁家而去。

這回,她除了要把這些口的東西送到,還被紫姨和費陽兩位長輩委以重任,負責把那天晚上副市長家舞會上「義賣」得來的三百塊錢,也一併交給姚仲梁。

為安全起見,孫隆龍又不得不跟老獨頭借了身七短八長的舊布衣褲,騎上小町那輛幾乎所有零部件都在發響的腳踏車,跟在黃包車的後頭……

一路順風,敲開姚家小院的門進了屋,小町看到,那老母親為了長子的突然喪生,已經在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裡,幾乎哭瞎了眼睛。她憑著聽覺,還是辨認出了那天來過的「善性閨女」。於是,又開始了無止無休的哭訴。

正在門外燒火做飯的姚仲梁,不好意思的在圍裙上擦拭著沾滿棒子麵的雙手——他為自己不得不去承擔女人們的家務,還是隱隱地感到羞怯。

當看到高大神氣的孫隆龍,姚仲梁臉上的表情,難以掩飾著他心裡那種「不是滋味兒」的滋味兒了。面對著客人的慷慨饋贈,他竟連個「謝」字都說不出口來。只覺得這總是被人接濟的日子,過得太窩囊。他也因此多少理解了,哥哥姚頂梁當初走上盜竊之路的那一番無奈。

小町邀姚仲梁到院子里的小板凳上坐下,然後把那裝著三百塊錢的紙袋,無聲地塞到他的手裡。不想那少年竟像被馬蜂蟄了似的,猛地縮回了自己的雙手,背在身後:

「小姐,我不能收,萬萬不能!小姐我不要您這些東西,我也不上什麼機械高專了。從今往後,我憑勞動養活媽。我不缺胳膊不瘸腿的,不要人家可憐……不過,求您把上次我交給您的那塊手帕子,還給我行不?」

「你還越說越有志氣了啊你——行,有志氣總比沒志氣強。不過姐就問你一件事情,老老實實告訴了我,那手帕子就還給你。最近你見到誰了?那人都跟你說了什麼?」

「……」

「你要是聽什麼人的挑唆,跟我人心隔肚皮,我還就不再到你家來了!」

屋裡的老太太眼睛快瞎了,耳朵卻變得格外地靈敏。她聽到小町在外面跟小兒子的對話,就嚷嚷開了:

「仲梁你逞什麼能啊你——這樣仁義的姑娘,大老遠跑來救濟咱們,人家圖個什麼?是好人壞人你還看不出來呀?敢情你的眼睛也瞎了不成?那個油腔滑調的人都跟你說了什麼,還不趕緊告訴姑娘——你不說是吧,那我自個兒下床跟人家講……」

當兒子的,還就怕自己這病媽犯倔。趕緊應承著:「媽,您別動行不,省得下炕又抻著腰。我說還不行么——就是大前天,來了位長得挺體面的年輕先生,說是跟我哥有交情。還說我哥的死,就是有冤情……」

小町努力用親切的目光,鼓勵姚仲梁趕快往下說——

「那位年輕的先生還說,出事前的三天,他和我哥一起在燈市口兒喝過酒。我哥當時對他悄悄交代,說自己要去辦個事情,還就是跟開車撞了我哥的那個大官太太有……有瓜葛的事情!可是我哥對他說,自己萬一有個長短,就讓他到我們家裡來拿一樣留在兄弟仲梁手上的要緊東西……」

姚仲梁的表情,變得有點兒過意不去:「那天,雖然您什麼也沒說,我卻看著您挺善性的,就擅自做主,把哥留下的那樣東西交給了您。可細細一想,當初知道有這樣兒東西的人,除了我們哥倆兒,也就是那位年輕的先生了。」

老太太又插話了:「仲梁你把那東西交給了這位姑娘,壓根兒就沒有錯!我這麼大年紀,見過的人總比你多幾個——那個頭油味兒噴噴的男人,還不知道在你哥出事之前,都給他出過啥餿主意呢!人都死了,他跑來攀近乎、要東西,誰知道安的是什麼心吶?八成啊,他才是害了你哥的人。我看他才真不地道呢……咳,你倒是說話呀你,我的姚二爺!」

小町沒想到這個病泱泱、瞎乎乎的老太婆,竟如此耳清腦醒、俐齒伶牙。生把渾身小聰明的兒子,給堵得張口結舌:

「媽,這不都讓您老人家把話說完了嘛,還叫我說什麼呀?」

小町趁熱打鐵追問道:「大娘,您聽清那人說自己姓什麼了沒?」

「說了——自稱姓段,段祺瑞的『段』——這是那人的原話。」

小町猛地記起了嚴大浦的囑託,趕緊從布兜兜里拿出了一疊她親自到二十五號副市長官邸,給那些下人們拍的相片:

「仲梁兄弟,勞駕你幫姐辨認一下,這裡面有沒有到你家來過的那位段先生?有沒有你哥生前的哥們兒朋友?」

姚仲梁完全順從了。他接過照片一張張地端詳著:「沒有。」

小町還有點不甘心:「你看仔細了?」

老太太又是一聲喝斥:「哎呦,姚家二爺!您瞪大了眼睛,再好好瞧瞧——」

那聲音還真不像是從個老病人胸膛里發出來的,把小町都嚇了一跳。姚仲梁只好又用眼睛過了一遍,結果還是——沒有。

小町沮喪地收起照片時,一直呆在邊上東張西望沒出聲的孫隆龍,不知道被觸動了哪根神經,突然說:

「再讓小姚兄弟看看,你給客人拍的那些照片吧——」

小町當時覺得隆龍這個提議可有可無、多此一舉。想了想,還是從包里把舞會上為來賓們拍攝的照片拿了出來……出乎意料的事情,還真的發生了——姚仲梁指著照片上一個英俊出眾的青年男子:

「是這位先生,對、對,他就是到我家來過的段先生……」

小町和孫隆龍幾乎跳了起來:這個半路里殺出來的「段祺瑞」,還真就被找到了——他不在副市長府邸的下人當中,卻在客人當中!

再多看一眼,小町的嘴巴都咧開了:這不就是那天在副市長官邸的舞會上,自稱「跑龍套」的英俊男演員么?!還招得那些圍在自己身邊的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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