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六節

自從高法院長的原配夫人朱雨馨帶著兒子服毒自殺後,自己就沒有在同齡女性中,找到那麼令人快樂的談話對象了。可「好景不長」,馮雪雁從人群里重新回到了費陽的身邊:

「紫姨,真對不起我打斷了你們愉悅的交談。我要向您討回我的貴客了……我丈夫也想跟費先生聊幾句。」

就在費陽從紫姨身邊的高背椅子上站起身的時候,她手裡那隻白色小羊皮包兒的提帶,掛在了紫姨的輪椅把上,接著又掉在了地板上……

手絹、口紅、香水瓶、小錢包兒、鑰匙,體現出職業特色的小速寫本和一支黑管鋼筆,統統從包里滾了出來。

費陽彎腰逐一去撿拾這些東西時,紫姨看到:她沒有先去撿起錢包或是口紅,而是最先撿起那隻顯得過於男性化的粗大鋼筆。

職業藝術家——紫姨暗想。嘴角不由得露出了微笑……她承認自己真的挺喜歡這位說不上了解的人物。

費陽回到副市長夫婦身邊的時候,曾佐「正好也在」距離他們不遠的位置。他正好聽見,當副市長夫婦表示,在今天的舞會結束之前,要允許他們公開向費陽贈送一件禮物……費陽卻突然提出,是否在舞會上,允許她「義賣」一張自己的作品!她語氣坦然地解釋說:

「這是出於『與人為善』的信仰準則——我想向在場富有的善人們,募捐兩百元的學費。給那個哥哥生前確實有罪的少年,一個來自天主的寬容與關懷,使他能夠如願升入機械高等專科學校。從此遠離不幸和悲傷,走上一條與兄長完全不同的人生道路……」

曾佐立刻就明白了,費陽打算公開資助那個命喪黃泉的「持槍攔路搶劫犯」的弟弟姚仲梁。

不知為什麼,他的心開始不安地悸動起來——費陽這樣給馮雪雁出難題,真正的目的,到底是什麼?是一個仁慈的證明?還是一場別有用心的挑戰?

面對這種分明是「哪壺不開提哪壺」的要求,馮雪雁又將如何應對呢?高子昂和馮雪雁,確實是一時都愣住了。

副市長大人結結巴巴的先來了個「金蟬脫殼」:「還是請……請費先生跟夫人商量一下吧……」

馮雪雁的確是一位值得曾佐「崇拜」的人物。再次出人意料的她,又是那樣僅僅思索了片刻,便痛快磊落地表示:

「很好,費先生,很好!我贊成,全心全力地贊成您這充滿博愛之心的善舉。」

就這樣,馮雪雁再次擊掌,讓樂隊把演奏停下來。然後當眾簡要地宣布了這個「臨時節目」。她滿面春風地即興講解了這場義賣的背景、目的與這項善舉所體現出的「真正的博愛精神」。並自告奮勇充當起這場「義賣」的主持人——

馮雪雁表情幽默地舉起一把銀質的西餐叉,代替拍賣主持人用的小木錘。她特意風趣地宣布說:

「費陽先生是從來也不出賣作品的一位西洋油畫家——這在本城是人人皆知的。剛才,費陽先生告訴我,這幅即將破例受到拍賣的傑作,題目是……啊,對了,是《五歲》。那麼,鑒於沒有可供參考的市場行情價格,起拍價就從『零元』開始。」

費陽站在馮雪雁的身邊,那一臉無比滿意而又欣慰的神情,就彷彿是在暗示所有人,她們兩人之間早就為這項「神聖的善舉」,達成了充分的默契。

喬秘書親自在眾人面前展示了一幅約一尺兩寸高、八寸寬的人物肖像。它被裝在一隻拙樸大方的原色天然木畫框中……

紫姨特地讓秋姍把自己推到接近小「舞台」的位置,她是真想仔細地拜見費陽的作品。她充滿了對這位女畫家藝術造詣的極大興趣……她看見了「她」——

整個畫面呈現出了和諧的灰藍暗色調,線條同樣顯得朦朧,完全繼承了法國印象畫派大師們的畫風。不,簡直就是雷諾阿少女人物肖像的東方版本!那小女孩兒大約五歲左右的模樣,翹翹的鼻頭兒,噘噘的小嘴,看上去表情有點委屈;兩隻小羊角辮,則顯得有幾分滑稽;那雙飽含稚氣的小黑眼睛,瞳仁幾近澄澈透明……

這樣一雙孩子的眼睛,讓紫姨幾乎望之落淚了。這個女孩子是誰呢?她為什麼那麼憂傷呢?她在思念什麼?為什麼她會讓紫姨感到……似曾相識呢?

鏡框中的小姑娘,穿著樸素的蠟染土布小褂兒,一雙彷彿會說話的小手,捧著一束楚楚可憐的小野花……這一回,紫姨在較遠的距離處,反倒看清楚了花朵的形態特徵:這也就是被費陽描繪在自己白色旗袍上的神秘的草本植物。

紫姨終於想起來了——原來,是鈴蘭!

「我出價十元!」

男主人高子昂副市長第一個帶頭喊道,引來人們的笑聲。那氣氛,倒像是一群閑極無聊的有錢人,在玩兒一場焚燒鈔票的遊戲。

紫姨絕不相信:在場有誰真正看懂了這幅畫真正的內涵與真正的價值。他們不過是在福中取樂而已,包括那位不久前奪去了一條人命的馮雪雁。

幾個愛起鬨的客人們,開始湊趣地增加著價碼。「主持人」在興高采烈地模仿著拍賣行里職業拍賣師的舉動和聲調。人們因為某個公認腰纏萬貫的大亨,又追加了區區三元,開懷大笑著起鬨。紫姨的身後,一個渾身肥肉在綾羅綢緞下面發顫的女人嘟囔道:

「什麼玩意兒呀,都看不清楚畫得是個啥?是個小柴火妞兒嗎?」

又一個自作聰明的女人,操著一副公鴨嗓子「咯咯咯」地笑著湊趣:「快讓你家老爺買回去,掛在廚房裡不是挺合適?柴火妞兒嘛……」

當價格終於攀升到二百元的時候,馮雪雁和費陽互相交換了一個滿意的眼色。於是,這位臨時義賣會的主持人,煞有介事地舉起了手裡那把餐叉,正準備往下一砸的時候……

「三百元——」

難道還有人,把這「棒槌」當「針」(真)了不成?!

馮雪雁高舉著叉子的那隻手,凝滯在了空中。站在後面的一些人,還特意往前湊著,好奇地想一睹那位「當了真」的喊價人。因為紫姨坐在輪椅上,位置比較低,大多數人還是無法識得這廬山真面目。大廳里發生了輕微的騷動……

費陽也下意識地摘下了自己的眼鏡。只有在一個剎那間,她的眼睛與紫姨的眼睛相遇了——

她們彼此都彷彿是看到了茫茫沙漠中唯一的清泉,看到了對方為著心靈的相逢、智慧的感應,閃爍出了稀薄的淚光……

反應敏捷的馮雪雁重重地把手裡的餐叉,莊嚴地砸向自己面前小桌子上的一隻精美磁碟。只聽一聲尖銳的粉碎聲——然後,在一片捧場的掌聲中,圓滿結束了這個節目。

當喬秘書親自把那幅女童肖像送到紫姨的手中時,紫姨竟不由自主地把這隻橡木畫框,把那個目光憂鬱的陌生小女孩兒,緊緊地抱在懷裡。彷彿有一股暖流,從肖像傳遍了全身。

紫姨驀然想起了十六年前的一天,自己也曾經是這樣把一個陌生的小姑娘,緊緊抱在自己的懷裡——因為一場滅頂之災,完全失去了記憶的五歲的小町……

當大廳里回蕩起最後一支告別的舞曲時,秋姍從五隻同時向自己伸出的手中,選擇了一位最年長的邀請者。伴著緩緩的舞步,那位長者問秋姍:

「小姐,您的面孔很陌生。至少是在這個家庭的聚會中。您是第一次光臨此處,對嗎?」

「是的。其實我是陪我的男朋友來的。」

「男朋友?啊,真遺憾……哪一位幸運的紳士,是您的男朋友呢?」

「整個晚上,他沒有陪我跳過一支曲子。」

「我想那是因為您被太多的崇拜者所包圍,他已經沒有機會了啊!」

「他是副市長和夫人的私人法律顧問。今天晚上,始終在為自己的職責……鞠躬盡瘁。」

「那麼坐在輪椅上的那位女士呢?她是您的什麼人呢?以我這種年齡的男人的眼光,她依然很有魅力、很有風度。」

「她是我崇敬的人,是我人生的師長。我只能對您說這麼多,先生……」

「只可惜,她今天的『血』,出得多了一點兒。」

「您是這樣認為的嗎?」

「那完全是馮雪雁的逢場作戲罷了,一場做作的慈善表演!這位官僚夫人的野心太大。而您所崇敬的那位輪椅女士,卻不惜拋擲重金,在為這種露骨的『表演』捧場。」

「是不是在場的很多人,都是這樣認為的呢?」

「我想至少是不在少數。那幅畫,我看它連三十塊錢都不值。」

「我毫不懷疑您是一位精明的……商人。」

「對,我做珠寶生意,我的公司也經營世界各國的藝術品。」

「您很成功么?」

「怎麼說呢……我還比不上美利堅的『蒂凡尼』和法蘭西的『卡迪亞』吧。」

「您也比不上她——那位『輪椅女士』。」

「唔……?」

「那幅畫的真正價值,超過了今天落錘價格的十倍。」

「真的嗎?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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