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五節

這無疑是一場意義深遠的聚會。來賓們集中在那個寬大的紅木廳堂里,男性的熟人之間,要麼在握手寒暄,要麼在交頭接耳;女性的相識之間,很快就今天的穿戴,開始了言不由衷的互相恭維……

幾個特約到場的妖冶女演員和英俊男演員的身邊,分別聚起了自以為「幽默風趣」的紳士和捂著嘴吃吃憨笑的小姐、太太。

穿著雪白衣褲和紫紅色坎肩的服務生們在人群中穿梭,動作熟練地舉著托盤,盛滿各色酒水的玻璃杯,在明亮的燈光下閃閃發光。

但是,今天真正的主角人物,卻遲遲還沒有出場。

按照事前的約定,在今天的舞會上,紫町俱樂部的成員分成三個部分,盡量不當眾相聚。孫隆龍好歹聽了小町的話,脫掉了那身自我感覺良好的「福爾摩斯」行頭,乖乖穿了套米色的薄呢西裝,打著一隻咖啡色的小領結,正正經經地出了場。

他一看見演藝圈子裡那些油頭粉面的小生們,就死死抓著小町的手,不讓她往跟前湊。他知道這個從事新聞職業的小記者,就是喜歡往熱鬧的地方鑽。他的擔心還真不是沒道理的——

男藝人中有個年齡跟孫隆龍差不多大的傢伙,長得「真他媽的帥氣」——中等偏高的個子,眼睛雖然不大,生著兩道令人望之動心的劍眉;嘴角的線條很有性格,笑起來的時候,又流露出幾分尤其能夠撩撥女人之心的孩子般的溫存。可誰都想不起來,他曾經出現在哪一部影片中。

果然,有幾個穿金戴銀的女客人,也在笑盈盈地跟他搭訕兒:「您在哪部片子里上演過主角呀?」

美男子坦然回答:「我在至少不下十部片子里……跑過龍套。可這輩子說過的全部台詞,就是『啊——』的一聲,我被一槍打死了。」

引得周圍發出一片湊趣的笑聲。

「那您今天能夠成為高副市長家的客人,是不是預示著您即將就要大放光芒了?」

「小姐過獎了。我今天被請到這裡的任務,還是『跑龍套』。比如,萬一有誰需要我充作臨時的舞伴啦,需要我去為她效勞,端一杯橘子水、葡萄酒啦……都是我的工作。」

「當真?」

「當真。」

孫隆龍倒也認為,那帥氣小子沒有說謊。每當舉辦這類社交聚會,總是難免有那麼幾朵被冷落的「名花」、「貴草」,需要有專人去刻意地關照一下。富有經驗的東道主,為了所有客人都能夠「乘興而來、快樂而歸」,事前就做出了如此溫馨的安排。

紫姨從一開始就坐在比較靠近東側的地方,讓秋姍坐在旁邊的一張高背軟椅上,陪著自己慢慢享用著飲料。因為女醫生的姿色,也因為這是一張陌生的面孔,時不時會有自我介紹的男客人走上前來,沒話找話地攀談兩句。秋姍越是表現出冷漠的拘謹,對方就往往越發充滿了好奇的熱情。

這情景,讓紫姨不由得聯想起自己年輕的時候——那紛紛注視著秋姍的異性的目光,曾幾何時,也是那樣火辣辣地投射在自己的身上……其中,也曾有過一雙「永遠不可原諒」,卻永遠無法忘懷的眼睛……是的,青春本身就是優勢。而青春對於任何人,都是短暫的「唯一一次」。

紫姨已經很久沒有出現在今天這樣的場合了,似曾相識的感受中亦夾帶著「陌生」。

中國的達官富豪們,大多還遠遠不配被稱之為是真正意義上的「貴族」。因為改朝換代的特定歷史原因,他們中的不少人,政治上橫空出世,經濟上一夜暴富……唯獨沒有辦法在瞬間得到改變的,就是從日本傳來的一個外來語:「素質」二字。

今天,馮雪雁舉辦的這場交際舞會,竭力、刻意地在效仿歐洲傳統貴族文化,似乎恰恰就把這種「轉折時期」中的空白與不和諧,充分、形象地暴露出來了……

嚴大浦今天還是勉為其難地按照馮雪雁的要求,穿著一身筆挺的高級警官服來到了會場。他還特地邀來了那位曾經捎帶著把自己探長前面那個「副」字去掉的楊署長,一同前來捧場。給副市長夫婦帶來了一份兒不小的驚喜——連本城警方最高一級的長官,都出場前來表示慰藉了啊!這就無疑是對世人明確地暗示:曾經發生的那一場「意外」,鐵定是百分之百的……一個「意外」而已。

楊署長是個既喜歡湊熱鬧又貪杯的人。他很快就端著酒杯,跟周圍幾位年齡相仿的紳士、官僚們,從社會治安到股市行情,興緻勃勃地暢談起來。

嚴大浦這個人,四十過半,與其說是個身軀偉岸的男人,不如說是個體態臃腫的傢伙。他不穿制服就肯定是一身寬鬆的灰藍色中式褲褂,足蹬一雙舒適的「內聯升」布納底兒圓口鞋。小眼睛、大嘴巴、寬額頭、雙下巴,笑起來顯得特別可親。

這人身上保留著極濃厚的農民烙印和軍人習性,從來也不附庸風雅、裝腔作勢。平常出現在十九號小院兒時,最多褲腰帶里藏把以防萬一的美國造「點三二式」左輪手槍。乍看外表,就像個和和氣氣的生意人。

聽說他在河北涿州的老家,有著一房包辦婚姻的原配媳婦。雖說是「糟糠之妻不下堂」,那為他生兒育女孝敬老人的村婦,從來也不曾被他接來逛過一回京城。

在這一點上,再純樸的他,也還是克服不掉那幾分可以理解的虛榮——老婆賢惠是賢惠,可大字不識一個,如何見得北平城的大世面?那反倒會令她因為自卑折了陽壽。真還不如就在自家的莊子里,做個頤指氣使的地主婆兒活得自在。大伙兒只是道聽途說,嚴大浦在城裡也有那麼一位知冷知熱的「紅顏知己」,但是,他從來不讓任何人涉足自己的那片絕對的「私人領地」……

嚴探長是個天生悟性極高,亦經歷過生生死死的男子漢大丈夫。他在這十九號院兒「高尚優雅」的圈子裡,卻是深受女主人紫姨喜愛的一位特殊人物。

此刻,他因為不得不呆在這個裝模作樣的鬼地方,跟每個上前打招呼、套近乎的人點頭、寒暄,實在是累人。可是,要想找到曾佐的「破綻」,自己還真不能不來。

他找了個清靜角落,端著杯啤酒開始觀望周圍的景觀——這個大廳,原是兩進院子中第一進的三間正北房,把它們全部打通後改造而成的。從東到西,寬足足十丈有餘;從南到北也不少於六、七丈長。中式的大屋頂下,卻是一派西洋風景——

東西兩側的牆壁上,掛著巨大厚重的金箔雕花鏡框,裡面裝著就像照片那麼栩栩如生的西洋女人畫像:滿頭的金髮打著捲兒,個個都是身子胖乎乎的,神情懶洋洋的,那款式古怪、花里胡哨的衣裙的領口,低得能夠讓人看見奶子溝兒……可滿屋子的客人們無論男女,誰也沒有為這露骨的室內裝飾,表現出一點兒羞怯或少見多怪。

大廳的東側,是個比地板高出大約一尺的小「舞台」。有一支五、六個人的西洋小樂隊和一架三角鋼琴,佔據了小舞台的一角,正在為客人演奏著輕柔的樂曲。

大廳的沿牆周圍,錯落有致地擺放著幾組沙發和一些高背軟墊椅子。無論是沙發套兒、椅子墊兒,還是餐台上的桌布,都是深濃的玫瑰紅色。和硬紅木地板的顏色,倒是很和諧。

嚴大浦因此聯想起了馮雪雁就是用一輛玫瑰紅色的福特牌卧車,撞死了那個一心想送弟弟去讀書的姚頂梁……

嚴大浦現在簡直是沒法兒跟曾佐對話——唉,那個旗開得勝後更加不可一世的「臭訟棍」!

其實,當第一次看到那輛全市少見的玫瑰紅色福特牌轎車時,嚴大浦就產生了一個常識性的疑問:從這車頭被撞扁的那塊地方,到姚頂梁倒斃的位置,都基本可以斷定——

當時,馮雪雁是撞向一個站在路邊的所謂「持槍搶劫犯」的。

大廳靠近垂花門的南側是一溜兒長長的餐台,上面擺滿了五顏六色的西式冷餐、點心和水果,幾乎就沒有一樣兒能夠激起嚴大浦的食慾——雞看著不像雞,魚瞅著不像魚的,那好好的火腿肉吧,都切得比紙還薄……真有點兒讓人掃興。

要不是為了再親眼拜見一次這位大言不慚的「被迫自衛」者的表演,嚴大浦覺得,跟紫姨跑到這所謂「上流」的圈子裡來,自己倒像是被東道主雇來當保鏢的哩!不過,他倒也不想太委屈自己,還是在盤子里,把各種甜、咸吃食混在一堆,盛得跟座小山一樣……

當嚴大浦正在準備埋頭湊合著填飽肚子時,從大廳東頭傳來了不輕不重的擊掌聲——馮雪雁站在那個矮矮的小「舞台」上了。因為她的手勢,小樂隊的演奏戛然而止。整個大廳里的十位客人,也很識相地速速打住了興緻勃勃的交談,紛紛向女主人周圍靠攏過來:

「各位朋友,現在我要把今天這場『派對』真正的主角,正式介紹給你們了。我希望,你們就像我和我丈夫崇敬她那樣,崇敬她的光明磊落與善良為人。她是我國鳳毛麟角的女性先驅者之一,早年便孤身勇敢地奔赴法蘭西,攻學西方美術。為開拓中國的文化教育事業,她獻出了包括個人幸福在內的一切。」

「據我所知,現在,她是本市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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