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節

第二天,小町擔當記者的那家《天天新聞》,在一個並不十分明顯的位置,刊登了「尋找目擊證人」的一則新聞啟事。雖然文字很簡單,但足以說明問題了。

這則啟事,並沒有指名道姓是什麼人物的汽車,「因故」撞死了一位中年男性,因而沒引起社會上絲毫不安的騷動。

就連包括建議刊登這篇東西的小町本人,也不曾相信:真會出現一個貨真價實的目擊證人來。但是,預計「概率為零」的奇蹟,卻真的發生了。發生在這篇尋訪啟事見報後的一個星期……

她是一位儀錶端莊、衣冠楚楚的中年女性。自報身份是本城第一名門貴族女子高校的美術教員,姓「費」名「陽」。

這位形象令人肅然起敬的費陽女士來到市警署後,受到了坐第一把交椅上的楊署長的親自接見和詢問。

她的話語簡潔而不容置疑:「八月二十一日晚上十一半點左右,我有事正好路過皇糧衚衕西口往南,將近兩里的地方。我看見一個男人……因為天黑,具體年齡看不清楚,他『好像是站在馬路中央』,面對著一輛迎面開來的卧車,舉著一件『像是手槍』的東西。很快,我就聽見了一聲很沉悶的響聲……車燈下,『好像是看見』那個站在路中央的男人,身體重重地倒在了路邊。車子嘛,很快就在前面不遠的地方停了下來。當時我擔心,這是幫會之間的內訌,非常害怕被卷進這類報紙上經常有所報道的黑勢力殘殺。便趕緊借著黑暗,溜進旁邊的麵杖衚衕,離開了車禍現場……」

連從一開始就對這場所謂的「被迫自衛」事件深存疑慮的嚴大浦本人,也完全無法否認這位「目擊證人」,其社會身份無可非議的嚴肅性。

首先,她似乎無須為了金錢利益,前來為人作證——她的穿戴,質地高級、款式正統,一副為人師表的端莊;還有她那坦誠的表情、清澈的目光和一位女學者高尚從容的風度舉止。她對警方某些細節的詢問,絕不進行刻意的描述——

當問到關於那個被撞倒的男性,當時是一隻手舉著槍,還是雙手舉著槍?

費女士的回答是:記不清楚了,因為持槍男性的身影,進入自己的視野,僅僅是那麼「一瞬間」。

當問到那個男性被車撞倒的具體位置在哪裡?

費女士的回答是:自己當時所站立的角度,無法看清被撞的男人,具體被撞倒在地的位置。再說,那個地段沒有路燈啊!

當問到,您是否看到了汽車駕駛者的性別或面孔?

費女士的回答就更加可信了:完全沒有看到。因為汽車裡面的光線,遠遠低於有著車燈照射的外面的光線啊——

顯然,這位費陽女士,不像是事先就認識副市長夫人馮雪雁的偽證人。

當問到她為什麼決定出面作證這個問題時,她的回答,便就簡略得更加令人心悅誠服了:

「我是個天主教徒。是主教導我這樣為人處事的。」

那天晚上的曾佐,在紫姨的小牌室里,神氣得還真的就像一個「小人得志」的訟棍。

他對那個一堆肉似窩在沙發里目光茫然的嚴大浦,不斷拋去得意洋洋的眼神兒。就像變了一個人似的,時而一屁股坐下來,賣弄一番令人眼花繚亂的洗牌技術;時而騷動不安地站起身,在並不寬敞的牌室里,精神抖擻的轉上一圈兒。連那小點子都被感染得,興奮地追著他,猛咬腳後跟兒。

曾佐情願對其實並未消失的那些疑惑,採取掩耳盜鈴的態度——他的內心從一開始,就在本能地拒絕著對馮雪雁任何不利的事實出現。

這位簡直彷彿是從天而降的可愛的「目擊證人」,已經促使市警署在今天下午四點半整,正式做出了副市長夫人馮雪雁的汽車撞人致死事件,「確屬被迫正當自衛」的結案報告書!

紫姨、小町和秋姍老少三個女人,正在興緻盎然地摺疊紙鶴。她們的面前,放著一大堆花花綠綠的四方紙片兒,有大有小。玩兒起這種來自日本的傳統手工遊戲,紫姨的初衷是,秋姍可以因此鍛煉手指的靈活性,藉此來保持和提高做手術的技術水平;小町子嘛,則可以通過這種安靜細膩的手工活動,多少培養一點「淑女的溫文爾雅」;自己嘛,年齡不饒人,最近國外的科學家提出了「中高齡人士,平時加強活動手指,對大腦和小腦能夠起到預防老化之功效」的最新學術觀點。

可今晚的曾佐,連秋姍都被他惹煩了:「我說大律師,您是不是得了『強迫性舞蹈症』了?真討厭!」

孫隆龍和小町,覺得胖子探長這回是「輸」得有點兒莫名其妙——怎麼就還真殺出那麼一位無懈可擊的「目擊證人」來呢?

天下的事情,可也夠奇妙的,就跟真有那麼一盞《一千零一夜》里的阿拉丁神燈一樣,這大訟棍曾佐是有福氣啊,想要什麼,就來了什麼!

紫姨笑眯眯的:「曾大律師,初戰告捷,恭喜恭喜!不過,您暫且請坐,聽隆龍也把最近幾天的道聽途說,跟咱們嘮嘮——」

孫隆龍早就在等待輪到自己開口的時刻了。他故作老道的點燃了大海泡石煙斗,吞雲吐霧地做思索狀:

「我按紫姨的吩咐,先去查了姚頂梁的底細。這人確實是個慣偷。不過,混到跟他常打交道的丐幫圈子裡,倒也聽人說,這個獨行賊子的看家本領只有一絕,就是一雙徒手——那十根白天會修黃包車的手指頭,晚上摳著磚縫、抓著水管子,什麼樣的平房、樓房,都能爬上去;什麼樣的門扇、窗戶,都能設法撥弄開來。為此得了個諢名『左鉤子』。我問,為什麼是『左鉤子』呢?答曰,因為此人天生是個左撇子。不過,姚頂梁在圈子裡,自立的行規倒是有口皆碑。一是不偷老的、小的和病的;二是只見東西不見血;三是只靠自己那看家的『左鉤子』刨食。我想這點挺重要,別說是槍了,就連刀子、攮子、錐子、鉗子……姚頂梁從來一概不帶。徒手之功,正是他為之自豪的正宗師傳。還有,既然是個聞名的左撇子盜賊,就算那把比利時袖珍手槍真是他的,怎麼會被發現是握在屍體的……右手裡呢?」

曾佐目光近乎兇狠地瞪著「畫蛇添足」的孫隆龍,嚇得小渾球兒趕緊躲到紫姨的身邊兒,把脖子縮了起來……

終於輪到小町子說話了。

今天白天,她穿了一件碎花大襟小褂和一條土織布藏青色肥腿褲子。這麼一打扮,活脫兒一個市井小戶人家閨女的模樣兒。怨不得過去皇糧衚衕「四大公子」的頭兒錢勝曉,誇獎過她不當演員「可惜了」呢,她一敲開了姚頂梁家的門,就紅著眼圈兒自我介紹說:

「頂梁大哥生前有恩於俺家。去年,多虧是他把被另一個盜賊偷走的包裹送了回來,重病的老爹才保住了上醫院看醫生的錢……如今聽人說,頂梁大哥突然過世了。估計梁家眼下失去了養家口的依靠,爹就叫我趕緊送些米面和青菜過來……」

姚家病泱泱的老母親還卧在小屋的土炕上,少不了鼻涕眼淚橫流,拉著這「善性閨女」的手,痛說一番大兒子頂梁死得如何冤枉、如何令人難以接受……

小弟姚仲梁微微低著頭坐在旁邊的小板凳上,卻一直用眼角偷偷瞟著陌生女孩子的一雙手——白嫩得就跟幾根小水蔥兒似的。他似乎察覺到了什麼不同尋常之處。確實正如他死去的哥哥所期待的那樣,姚仲梁聰穎過人且頗有城府。經過一陣子緊張地思索之後,姚仲梁突然開口說:

「姑娘,我哥在世時,想是從沒有認真跟……女人打過交道。可他出事那天晚上出門以前,交給我一樣東西,說是要緊的物件,叫我先收好了。萬一自己出去一時三日還不回來,也許就會有人來拿這件東西——是一件女人用的東西。我估摸著,這東西是我哥想交給您,要麼,就是想還給您的……」

就這樣,小町在紫姨與眾人面前,展示出了意外來自姚仲梁的那件「女人用的東西」——一塊刺繡著四個花寫體英文字母的真絲抽紗手絹。

曾佐開始從得意洋洋的陶醉中,漸漸清醒過來。他越發認真地傾聽年輕朋友們的發言……當眼前展現出了那塊刺繡手絹時,他從裡到外地感到全身一片冰涼——

那四個英文字母,分明就是「高馮雪雁」的英文縮寫字母啊!

就在十天前,曾佐親眼看見,一模一樣的刺繡手絹,被馮雪雁拿在手裡,擦拭自己那紅紅的鼻頭……這是怎麼回事呢?

曾佐曾經堅信不移:高貴的副市長夫人和那個死去的搶劫犯之間,事件發生前必然毫無任何關聯!可此刻,這樣一塊手絹的出現,正在向自己證明著怎樣一個天大的隱秘呢?

當然,剛才還滿面沮喪的嚴大浦,眼睛也為之閃閃發亮了。

於是,「探長與訟棍」兩個男人,不約而同地向那塊手絹伸出了手,也在這一瞬間,四隻眼睛碰出了火花……兩個人的心頭,閃過的是同一個憤怒的念頭:這傢伙,他想用這塊手絹,幹什麼?!

兩人緊抓著這塊手絹的手,一時僵僵地停在了空中……這時,一隻柔軟的手伸了過來,出其不意地那麼輕輕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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