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二節

曾佐在警署的候審室,見到了自己的僱主——馮雪雁。她已經被突然發生的一切和整整不眠的一夜,折磨得花容失色了。一看到喬秘書領著曾佐律師趕到了,竟像個受盡了委屈的小姑娘似的,抱住喬秘書就放聲痛哭。惹得喬秘書也鼻涕、眼淚隨之噴涌不止……

曾佐多少也為「公主落難」而悲哀,鼻子隱隱發酸。

他跟管事的嚴大浦,倒是很快就談妥了「保釋」副市長夫人回家,「隨時聽候警方問話」的事宜。反正,把這樣一個難以伺候的事主,總留在警署髒兮兮的休息室里,誰都落得渾身不自在。

曾佐借口說是要留下來,繼續交涉和辦理所需的一應手續,讓喬秘書把馮雪雁接回家去……

那天,曾佐留在市警署的工作,與嚴大浦的配合「空前絕後」的和諧——他們馬上一起開始確認「持槍搶劫犯」的屍體、遺留品和身份的問題。奇怪的是,那犯人居然隨身揣著一張足以暴露自家出處的「物證」:

一張本市機械高等專科學校的錄取通知書——地址、人名清清楚楚地寫在信封上。收信人的名字是「姚仲梁」。

因為天氣炎熱,大浦讓法醫迅速做出屍檢報告的同時,派部下趕快按照信封上的地址,去進行查詢。

曾佐和大浦看到,那膽大包天的搶劫犯三十齣頭的年齡,生得相貌醜陋、皮膚粗糙。七竅流出的血,已經凝結成了紫黑色。他雙目圓睜,表情驚恐。穿著一身還算體面整齊的青布短褂長褲,腳上的千層底圓口布鞋,雖然已經丟了一隻,卻看得出,還是嶄新嶄新的。

最是令他們兩人同樣不可思議的,是那把從現場找到的手槍:一把嶄新的比利時FN公司造袖珍手槍。這是世界首屈一指的短火器祖師爺勃朗寧,於1910年為比利時FN公司專門設計的一款袖珍型手槍。它又輕又小,可以一次彈裝六發。因為性能極好,歐洲各國槍械製造廠家紛紛仿造。

眼前的這一把,是比利時原廠家的正品。槍身上嶄新的烤藍,閃著一層幽光;裡面的六發子彈全都在,卸出彈夾來,顆顆黃銅彈殼就像金子一樣……

嚴大浦的眼珠子差點兒都要掉出來了:「好傢夥!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這種小毛賊,弄把『擼子』打家劫舍,就很風光了。——漂亮,真漂亮!我就是在當兵的時候,見過大帥的兒子隨身配著這麼一把,還就見過那麼唯一一次。我想它想了多少年哩……這玩意兒,就算咱兜兒里有錢,沒有路子也是白搭。」

曾佐雖沒有出聲,心裡也在嘀咕:小小一隻城狐社鼠,如何能用如此精良的武器來裝備自己呢?

根據當值巡警的案發現場報告:這把槍,當時確實是握在死者的右手掌心裡。

一個普普通通的獨行盜賊,如何能夠擁有這樣一件不可多得的「金貴玩意兒」?深更半夜地候在人跡杳無的馬路邊上,還就真真地叫他給撞上了同樣「金貴」的大人物——單身駕車出行的副市長夫人?

還有一件挺蹊蹺的遺留品,便是緊緊握在死者左手裡的一截彎成弧形的鐵絲,好像是個什麼物件的提把。

按照那信封上的地址,去確認死亡「搶劫犯」身份的巡警,很快就返回了警署。原來這住址真還不遠,就在東城與西城交界地段的一條雜居小衚衕里。

開門出來的淳樸少年,一看到巡警手裡拿著的那個信封,馬上就承認:這是學校發給自己的錄取通知書。不錯,自己便是信封上寫的那個收信人「姚仲梁」。

昨晚,是他本人把這封錄取通知書,親手交給哥哥的。

毫無疑問,這剛滿十七的姚仲梁,當即就被帶到了總署……少年一看到「搶劫犯人」的屍體,當即放聲大哭。已經魂飛九天的這個醜陋男人,正是他的同胞哥哥——姚頂梁。

當「持槍搶劫犯」的弟弟,抽泣著坐在嚴大浦面前時,油然而生的同情湧上了大浦的胸膛——

這「搶劫犯」的小兄弟衣著簡樸整潔,舉止有禮而又不卑不亢。一個窮人家裡,能夠成長起這樣一個夢想著去學習機械技術的有志少年,多麼不容易呵……

當姚仲梁停止了哭泣,開始回答探長大人的問話時,大浦還發現,這個少年,毫不掩飾自己與他那位行為並不光彩的哥哥,有著何等之深的手足之情——

姚仲梁坦然地承認:哥哥姚頂梁,白天出賣的是修理黃包車的手藝,有時到了晚上,確會去幹些「翻牆上樑、溜門撬鎖」的苟且營生。父親過世得太早,自己已經不記得他長得什麼樣子了。他們的老母親一病就是十幾年……兄弟兩個年齡相差十二歲呢,中間的三個姐妹,因為家裡窮,出生後不久都送給了別人。

大字不識幾個的姚頂梁,多少年來就像父親一樣,把自己的兄弟拉扯成人,讀書上學一天也沒耽誤。這個當哥的,就是撈到仨倆的不義之財,從來一個子兒也沒有花在自己身上。他不酗酒、不賭博、也不逛窯子,就是為了給母親無止無休地抓藥,給兄弟買鉛筆、書本和每天早上帶到學校去的兩個火燒……

這一次,情形卻是有些不同——姚頂梁晚上臨出門以前,看著弟弟那沮喪而又含著責備的面孔,居然發了個毒誓說:

「哥今兒個準保不是去干『那個事兒』。把你那張機械高專的錄取通知書借給我。我是要去跟個有錢有勢的熟人會會面,讓人家也親眼瞧瞧。人家興許能把咱們兩年的學費先給墊上——那可是小二百塊的一筆錢啊……俺兄弟從此要上大學堂,出來可就是體面人了。哥對天發誓,只要把今晚的事情辦瓷實了,保證從此金盆洗手,永不再偷!」

未曾想,這竟是哥哥姚頂梁最後的遺言。

他出門前還特地為自己換上了一身平時捨不得穿的整齊褲褂和新布鞋——奔著三十去的大老爺們兒,也沒給自己娶上一門媳婦。他這短短的一輩子,都在為自己小兄弟的遠大前程和老母親的渾身病痛,搏著性命……

讓嚴大浦格外動心的是,這個有著光明前程的少年,絲毫也沒有嫌棄自己那活得「鼠竊狗偷」的委瑣的兄長,而是對他充滿了真誠的感激和愛意。他並沒有沾染上半點兒讀書人酸溜溜兒的虛榮和自私……他的證言,引起了嚴大浦深深的思索:

那個已經斃命的「持槍搶劫犯」,到底是為什麼在這夜深人靜的馬路邊,突然出現在了部長夫人馮雪雁的汽車前面?

曾佐作為市長夫人馮雪雁的出頭律師,他的特定立場當然是維護和保護自己當事人的利益無疑。儘管他的內心也無法否認,在這樁看似偶然「意外」的背後,似乎隱藏著某種必然……

正是因為所有的一切,似乎都顯得太過於「意外」了。

今天下午,他離開警署後便直奔皇糧衚衕二十五號院兒。他必須在警方上門索取口供之前,率先得到第一手資料。於是,馮雪雁清晰而孱弱的敘述,便聲聲入耳了:

「我不過就是想趁著夜深人靜的時候,一個人出去兜兜風兒。昨天晚上,我自己從車庫裡把車開出來,從一向比較僻靜的衚衕西口,往南開了不到兩里路,突然,車燈就照到了一個人影兒。他站在路中央,開始我還以為是個醉漢。就減了車速,在離那人大約不到兩丈的地方停下來。我記得,自己還摁了兩下喇叭。但是那個男人還是不讓路,汽車大燈的光線下我看到,他居然手裡對我舉著一把手槍!而且,朝我越走越近!我真的嚇壞了,當時腦子一片空白,也不知道怎麼,一腳踩下了油門兒……自己確實聽到了悶悶的一聲響,心想——完了,傷到人了……」

「也不知道把頭埋在方向盤上呆了多久,我才定下神來。周圍連一個人也沒有,只好自己下車去,看到那個被撞到的人,倒在離車子不遠的地方,已經沒有呼吸了……真是太可怕了!怎麼會讓我碰上這種事情?我想總得有個交代吧,就重新啟動車子往家開。到家便趕緊給警署掛了電話……」

「後來傭人對我說,三個當值巡警趕到家裡的時候,已經快半夜一點鐘了。車子現在停在家裡的車庫,前頭是撞扁了一大塊,送去修修就沒事兒了。可是,我也不知道能不能講得清楚,當時的情況,我確實是被迫自衛……是不得已的啊!」

馮雪雁的一番話,說得也可謂是合情合理。

曾佐見她開始抑止不住發出哀哀泣泣的哭聲,掏出一塊工藝講究的真絲刺繡手絹,擦拭著自己紅紅的鼻頭兒。便也就不忍再繼續「窮追猛打」,這位一向心高氣勝的貴夫人已經是心力交瘁、不堪重負了。

當日傍晚,嚴大浦和曾佐兩人並肩走進了紫姨家,連為他們開門開了好幾年的老獨頭,都覺得今兒個怪怪的。小町是看見他們就尖叫了一聲:

「今天是『世界和平日』嗎?快看呀,頭條兒新聞——探長與訟棍肩並著肩!」

紫姨「率領」著秋姍、小町、孫隆龍和廚娘何四媽,加上那隻探頭探腦的白毛小點子,十二隻眼睛一起直瞪瞪地,把「探長與訟棍」給看得有點兒惱了。

嚴大浦氣呼呼地把短短的手臂繞到背後:「少見多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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