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八節

殷婉圓面無血色地跪倒在地板上,長長地呼出一口氣來。看得出,她的絕望中,也混合著一種十分複雜的解脫感。

從大廳的角落,傳出一個老人無法抑制的痛哭聲……殷達和一個人早就靜靜地坐在背人的地方,從頭到尾聽完了整個悲慘無情、血肉相殘的故事。

殷婉圓突然雙膝跪著爬向她的父親,悲聲傾述道:「爸爸,小時候,是媽媽告訴我,如果妹妹碰你的鋼琴,你就用琴蓋夾她的手,讓她永遠地記住教訓;也是她告訴婉方,練功房是專門給她建的,永遠不讓姐姐進去……當媽媽對我把一切都揭穿了之後,本來,我還想,媽媽的養育之恩是不能忘記的。但是她說,我和妹妹從五歲開始,越長越像我們的親生母親時,她就發誓要讓我們姐妹互相憎恨。因為她憎恨你看著我和妹妹的眼光,她認為你的愛,是屬於她一個人的。她還說,一切之所以能夠維持這麼多年,是因為她從小就渴望成為一個受到社會尊敬的人。因為她自己的父親,聲名狼藉……」

「爸爸,你為她做到了這一點,但是你並沒有按照承諾,給予她任何女人所渴望的愛情……專一的愛情。她認為,過去是我們的生母偷竊了你,後來是我和婉方奪走了你。我真蠢,原來竟一心想要跟妹妹爭奪媽媽的寵愛,誰知道,真正的母愛,從來就不曾存在過——無論對於我,還是婉方!」

「從此我發誓要跟這個女人爭奪我們的父親、爭奪這個家。既然本來就沒有母愛,那麼,除了自己的爸爸和這個家業,我還剩下什麼?!爸爸,你為什麼不讓我們跟自己的親生母親在一起?如果你沒有把我和妹妹交給這樣一個女人,我和妹妹,都不會落得今天這樣的……結局!」

殷達和悲痛欲絕地把殷婉圓緊緊抱在懷裡……

梁副隊長開口了:「殷婉圓女士,請你和鄭宏令先生,現在就跟我們到巡捕房去。」

個聲音,突然在客廳門口響起:「婉圓,請你臨走以前,再為你的爸爸、媽媽,彈奏一支他們最喜歡的曲子。」

這個穿著喪服的神秘女人,當眾摘掉了自己黑色的面紗……一個跟殷家小姐一模一樣、二模不差的年輕女性,站在大廳的門口。

秋姍,終於決定交出自己的真面目了。

最為震驚的,當然還是殷家父女。殷達和用顫抖的聲音問道:

「請告訴我,姑娘——你到底是誰?」

秋姍拿出一張日本特產的宣紙——和紙,上面一共印著三對小小的手掌印。每對小手印下面,都清楚地記錄著嬰兒的出生時間和重量。

可以看得非常清楚:最後一對小手掌印下面的出生時間,比前面兩個小手掌下面的時間,足足晚了二十七分鐘!

秋姍用平靜的語氣講述道:「日本人有一個傳統的風俗,要為剛剛出生的嬰兒,在一張最適於長期保存的『和紙』上,留下小手印做紀念。當你匆匆忙忙地留下一張高額支票,抱走婉圓和婉方兩人的時候,絕對無法想到,二十七分鐘以後,媽媽又生下了我——相當罕見的……三胞胎。」

「當時,媽媽因為宮縮無力,我是在幾乎窒息於腹中的情況下,被全力挽救下來的第三胎。為我們接生的日本助產士白木女士,因為害怕你們家當時的黑社會勢力,聽從了我媽媽的勸告,趕緊回了國。媽媽也只能帶著我,躲到你們找不到的北平去生活。我和殷婉圓、殷婉方,是從事助產士職業三十五年的白木女士,親手接生的唯一的三胞胎。作為婦兒科醫生,我當然懂得,三胞胎的自然概率,僅僅是三萬分之一。那位日本助產士白木女士,因此很珍惜地保存了這張新生嬰兒的手印……」

殷婉圓突然問道:「告訴我,我們的媽媽呢?」

秋姍凄楚地苦笑了:「也許,她現在和婉方一起,住在天堂里某個美麗的村莊吧……」

殷婉圓突然站起身來,驕傲地微微揚著頭。她在眾目睽睽之下,從容地走到那架沉默已久的三角鋼琴前,掀掉了厚重的絨布罩子……

一曲聖桑的《天鵝之死》,凄婉的旋律在大廳里回蕩……

殷達和透過朦朧的淚水,彷彿看見當年那自己並未真正珍惜過的情景——

穿著白紗舞裙的小婉方,正在小婉圓鋼琴的伴奏下,一招一式地跳著剛剛學會的芭蕾舞;後來,長成少女的兩姐妹,也在這個大廳里,為他和結髮伴侶岳鳳蓮,表演過自己引以為榮的技藝。

殷達和曾經天真地認為,自己是一個成功而幸福的男人,一切都是那樣理所當然且固若金湯。

牆壁上,殷夫人遺像上的目光,彷彿也變得百感交集而又深不可測……

殷婉圓小心翼翼地合上她心愛的鋼琴蓋子後,起身欲跟隨巡捕房梁副隊長離開家了……突然,她回過頭來問秋姍:

「小妹……對不起,沒有經過你的允許,就這樣稱呼你了——告訴我,你幸福嗎?」

秋姍並不正面回答她的問題:「我從小到大都在做著同一個夢——自己跟兩個小女孩在一起玩兒過家家。我們三個人,穿著一樣的棉布罩衫,還是紅地小白花兒的。我們三個人,長得一般高。笑時,會露出一樣的小豁牙來……可睜開眼睛,永遠只有……我一個人……」

當秋姍和自己的朋友們,即將離開豪華而空冷陰沉的殷府大廳時,她聽到一個蒼老的聲音在說:

「我的女兒,我的孩子,請你留下來——」

秋姍仍然不做正面回答:「我剛才對殷婉圓說的話,還沒有講完。那就是,我從此不會再做……三個小女孩一起過家家的夢了。」

在返回北京的火車上,小町仍然被數不清的花紙盒和彩色包裝紙袋包圍著。她和身邊洋洋得意的孫隆龍,顯然都為此行大上海,自我感覺非常不錯。

秋姍始終沒有加入他們的交談,一個人沉默地望著車窗外迅速掠過的景物……

曾佐不過是在自言自語:「也許,人生中有些秘密,永遠不去揭穿它,反而是一種幸福。」

皇糧衚衕十九號院兒里的一切,彷彿完全恢複了原有的平靜。繁華的夏日,在紫姨的十九號院兒里,為人們預備下了滿目的綠蔭……小町在紫姨面前,展示著她來自上海五大百貨公司的輝煌戰利品。「強行」把各種披肩、帽子往紫姨身上圍呀、戴啊。

她沒有忘記為何四媽挑選了一塊做旗袍的提花緞衣料;為老獨頭兒買了一頂上海市井男人們喜歡的圓呢帽,還有那種能夠露出手指頭的毛手套;她還給那個搖頭擺尾的小點子,買了一隻「眼下巴黎最時興」的紅色牛皮狗項圈,項圈上有一截細細的銀鏈子,吊著根銀質的骨頭形狀的小鈴鐺……

她聲稱:這可全是北平獨一份的東西……為自己的囊空如洗而如此興高采烈,令紫姨無可奈何、哭笑不得。

孫隆龍在請嚴大浦喝著一小罈子號稱是「最棒的紹興老酒」。他慷慨地為探長大人斟滿酒碗的時候,特地聲明:「十五年老陳釀,這可是巡捕房梁副隊長送給我的。」

這話一說出口,大浦心裡就覺得挺彆扭——俺的老哥們兒,送給你小子的?!不過仔細再一想,那倒也未必:這次孫隆龍的上海之行,正經兒也有著令巡捕房梁副隊長心悅誠服的一番作為嘛!

他們坐在紫姨那已經布下陰涼一片的葡萄架下,未來的福爾摩斯對自己這次如何進行偵察、推理、直到破案……在堂堂的北平探長大人面前,繪聲繪色地進行著誇張的描述。

這個時候,秋姍送走了當天最後一位求診的病人。她脫下白大褂走出來,發現曾佐正在診所門外的槐樹下等待著自己。溫暖的夕陽把斑駁的樹影篩下,在曾佐身上布滿了金色的亮點兒。樹上一隻麻雀在拉屎,一小坨鳥糞,不幸地正好掉在他的眼鏡上……

秋姍忍不住放聲大笑起來。吃了一驚的曾佐,隨之也發自內心地微笑了——

這下,他放心了,秋姍又會笑了。

他們並肩在傍晚的皇糧衚衕中,緩步向紫姨家走去。衚衕有的人家門裡,傳出母親呼喚孩子吃晚飯的聲音……周身感受著這溫馨和寧靜的秋姍,用漫不經心的語氣問曾佐:

「你還會去上海,擔任鄭宏令的辯護律師嗎?」

曾佐也漫不經心地搖了搖頭:「那肯定是一場全盤皆輸的官司。如果鄭宏令企圖減輕自己的罪名,那麼他所面對的,只是自己的愛人。一方面,他無法否認自己曾經與殷婉圓真正相愛過,也曾為此結下過黑暗的同盟。另一方面,殷家老爺子,可以用金錢打通從醫院到法院的全部關節。到時候,就是訴諸了法律,殷婉圓也很可能會因為專科醫生的一紙精神鑒定書,從租界工部局下屬的法庭逃避懲罰。要麼到精神病院象徵性地去呆些日子,要麼就是設法保外就醫……」

「鄭宏令自己也非常明白,他走到今天這一步,說白了還是自食其果。用今天中國的法律來量刑,無論五十步,還是一百步,殺人償命的結局,是鐵板釘釘的了。更何況,到了這種時候,財大氣粗的殷家,也只能犧牲他這個毫無背景勢力的小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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