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節

孫隆龍還真在上海的茫茫人海中,找到了幾個殷家過去的老傭人。其中至關重要的,一個是殷太太早先貼身的雜使女傭,已經年近七旬;另一個,是殷家姐妹的乳母。

開始時,她們擺出一副決心為過去的東家「守口如瓶」的面孔。孫隆龍照樣是以他那慣用的殺手鐧:金錢、物質,很快就搖撼了這脆弱的道義力量——

一個和氣慷慨的北方小夥子,先是熱心地幫助人家把菜籃子提回家,以後就是主動把那嗆蝦、醉蟹、糟田螺、青魚、圓魚、大黃魚……總之,無論多腥、多臭、味兒多怪,只要聽說是上海百姓的至愛,他都一個勁兒地上趕著送進家門……

到頭來,不過就是想跟老阿姨們聊聊天,扯扯過去東家的閑話。

殷達和的太太岳鳳蓮結婚後,好多年都沒有生下一男半女。無奈殷先生在娶親之前,與老岳父發過毒誓:永不納妾討小。夫婦倆人的膝下,也確實冷清了很久。

但是,太太突然有了身孕的消息,不脛而走。親戚朋友中好事的女眷們,也有上門借著慰問之名,跑來確認虛實的。那時,笑吟吟的岳鳳蓮也當眾嚷嚷:想喝大街上賣的酸梅湯啦,要吃弄堂小菜帶辣味的豆瓣肘子啦……

不久後,太太說是為了保胎,多補進時新蔬菜和活魚,回到無錫鄉下的外婆家去小住。半年後,被殷先生從鄉下接回上海時,懷裡果然抱著粉嫩粉嫩的一對千金!

大的起名「婉圓」,小的起名「婉方」。太太和先生,自然都把她們寶貝得掌上明珠一般。

應該說,岳鳳蓮曾經是個好母親。她不惜花錢為婉圓買了外國的大鋼琴,給婉方重金請來金髮碧眼的洋人舞蹈老師,學的就是那種「用大腳拇指尖尖立在地板上的舞」。還為了她,在院子里加蓋了一間帶大鏡子和木把手的房子,讓她在裡面,「自己瞧著自己的人影,蹺腿、轉圈圈呢」!

但是,也有讓人感到蹊蹺、費解的地方,那就是兩個女孩子隨著年齡的增長,開始漸漸不再像小不點兒的時候那樣,親密無間了——

記得是她們六、七歲那年,有一次,婉方想摸摸婉圓的鋼琴,一向性格溫厚的小姐姐婉圓,卻故意猛地關上了琴蓋,夾腫了婉方的手指頭。為此,婉方也絕對不再允許小姐姐婉圓,走進她練習跳舞的大房子里去了……

兩個孩子都開始在父母面前爭寵,相互間增加了許多斤斤計較、磕磕碰碰的事情。殷家一家四口在外人面前,卻向來表現得親密無間。

興許,正是因為夫人的娘家過去在上海灘名聲不太光彩,現在的體面,也就格外的至關重要了。

家業由過門女婿殷先生繼承以後,歷盡艱辛才逐步擺脫了歷史的陰影,成為社會名流和正大光明的民族實業家。棉紗、布匹的加工、印染和出口生意,殷家都是做得實實在在的。今天的一切來之不易,殷氏夫婦當然重視家族的在外名聲,大事小事都要做好表面文章。

她們的乳母提起往事時還說,太太其實連一天的奶,也沒有給兩個女兒吃過。說是沒有奶水,還就真的一滴也沒有!

最讓乳母費解的還有一件小事,就是女孩子們都是在十三歲時來了例假。兩個小姐因為還不懂事,都嚇得哭起來。作為母親的殷夫人,卻在乳母向她報告這個消息的時候,突然表現出了一個母親不可理喻的厭惡態度!

做母親的,不但不為女兒的成長感到欣喜,也不去對女兒進行安慰和教導,而是打髮乳母為她們「買些要用的東西」,就從此不再過問一句……

隆龍還是第一次聽女人閑談女人身上「特有的東西」,生怕那老乳母看見自己偷偷臊紅了的耳朵……

老傭人說,殷家在姐姐婉圓出走以後不久,日子也還算平靜。從老爺太太到下人們,都認為大小姐是耍小性子,過一陣子自己就會回家。

不知道為什麼,大小姐並沒有回來,家裡的老僕佣們也紛紛提出辭工離去……當問到「這是為什麼」的時候,孫隆龍得到的回答,竟是十分荒唐的:

殷府大宅里開始鬧鬼啦!害怕。待不住了。

當孫隆龍追問:那「鬼」是怎麼個鬧法呢?回答得也很含糊:

婉圓已經出走快一年了,有一次,老爺、太太是去了太湖別墅休養,好幾天都不在家。半夜深更的,就從沒有開燈的大客廳里,傳出了鋼琴聲?!

傭人曾經問過婉方,晚上聽到什麼沒有?婉方就生氣,一口咬定是下人們瞎編的「迷信故事」。如果誰敢在老爺太太跟前也這麼「造謠生事」,就扣掉誰的薪水。

誰都知道,婉方是不會彈鋼琴的,那流水一般的美妙琴音,只屬於從小學琴的婉圓……

還有,不止一次花匠「起夜」時,看到過一個白色的身影,模模糊糊的,在靠近後院圍牆的夾竹桃樹下徘徊……

更加不可思議的是,花匠說,出現過那個白色人影徘徊的後圍牆,有一小片夾竹桃樹,花朵無緣無故地開放得異常碩大而鮮艷,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於是,下人們就越說越怕,越傳越神,自己把自己嚇得,相繼辭去了殷家酬勞豐厚的工作……

老傭人說,也有「往好里變的事情」,就是自幼一向性格潑辣也相當霸道的婉方,結婚以後舞不跳了,卻迷上了畫畫。性格比從前文靜、安分了許多。對下人呢,也儘力去模仿她姐姐那幾分委婉、隨和。

「可是……」老傭人似有些堵在嗓子眼的話,最終還是沒有被孫隆龍掏出來。

老傭人倒是在孫隆龍的追問下,說出了婉圓失蹤時的情景:

那些日子,全家上下都在為婉方的婚事,按照太太的吩咐忙裡忙外。出事的當天,太太和老爺為了安排婉方的婚禮會場,坐車到國際飯店去了。

到了傍晚,天色陰沉沉的,好像還掉了幾滴雨點。

記得婉圓當時像是剛剛哭過。她說:不要去吵醒了婉方,她這幾天忙婚事累了,現在還睡著。等她自己醒了,再把這封信交給她。不要等我回來吃晚飯了……

婉圓穿了一件平時常用的米黃色風衣,打著一把草綠色的布雨傘,就這麼走出了大門,到今天也沒有回來……

到了晚上快八點,傭人輕輕推門去婉方屋子裡看了一眼,那孩子穿著她最喜歡的粉紅色絲睡裙,果然是睡得一動不動。綴滿了珠子和鏤空花邊的豪華婚禮服,就掛在床邊的架子上。傭人便把婉圓留下的信,放在門口的地毯上了。

一直到晚上快一點鐘,婉方才披頭散髮地跑下樓來,迷迷糊糊地說,我姐姐怎麼就……走了呢?

那會兒,我們下人也都回屋睡下,或者收工回了自己的家。就是一個留在大屋子值更的老女傭郭老媽子,勸婉方明天再說。因為老爺太太也辛苦了一天,都睡下了。

婉方就讓那郭老媽子陪自己到餐廳去,隨便弄了點兒東西墊墊肚子。郭老媽子後來回憶說,當時婉方挺體貼,讓她也一塊兒喝了杯加糖的牛奶,然後就上樓回到自己的屋裡去了……

第二天早上,當婉方從自己的屋裡走出來,出現在父母和所有下人面前時,已經穿上了那件華貴的白裙子——那是專門在上海法國人開的洋服店訂做的婚紗。拖著落地的大裙擺,蒙著一塊半透明的頭紗,她有點兒羞答答地直低頭——

「婉方小姐好看得就跟仙女下凡似的!老爺當時喜歡得呀,眼淚都流出來了……」

當老乳母回憶起婉方做新娘時的模樣,掩飾不住滿懷的悲哀:「可惜啊,她唯一的親姐妹婉圓,不在家了。」

婉方和姑爺鄭宏令舉行了婚禮後,家裡一天也沒有住。他們在國際飯店開了最貴的總統套房,第二天上午,就在許多朋友的歡送下,直接乘船到巴黎和倫敦去新婚旅遊。

「嘖嘖,還是出生在有錢人家好啊!」

——老乳母充滿感嘆地告訴孫隆龍,這豪華郵輪的船票,是老爺在婚禮上當眾送給女兒、女婿的禮物,價錢可貴得「足夠窮人一家子過上好幾年哩」!

三個多月以後,一對新人才回到上海來。婉方呢,長胖了不少,燙了一頭歐羅巴最時新的髮型,「大圈圈卷得跟菊花瓣似的……人也變得比以前懂事了」。

老乳母還說,婉方叫人照原來的樣子收拾婉圓的屋子,說是等她姐姐回家。她和姑爺自己在外面有一套公寓,老爺總說家裡太清靜,常常打電話叫他們回來住住。

只是,太太經常失口,把「婉方」叫成「婉圓」,弄得在場的人都挺不自在。

其實也難怪,她們是雙胞嘛。向來每天早出晚歸忙於打理公司的老爺,多少年來,叫錯閨女名字的時候更多,根本都不稀罕了。在家裡做了好幾年的傭人,也是經常搞錯她們誰是誰呢!老乳母深深地嘆息道:「唉,婉圓走得無影無蹤,真不知老爺、太太心裡有多惦記呢。」

一晃,都四年多了……

嚴大浦畢竟有公職在身,對巡捕房的老朋友梁副隊長,如此這般地做了一番交代,就帶著對十里洋場紙醉金迷的甜蜜回憶,獨自早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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