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五節

久違的牌局,又在十九號院兒里那間優雅、溫馨的小牌室中湊齊了全體牌友……

曾佐從身邊的皮包里,拿出了一個紙包。打開來,裡面是一摞小學生練習大字的描紅本。

今天一早,是個有錢人家女傭模樣打扮的年輕女子,把東西送到了他的律師所來的。女子那雙眼睛哭得又紅又腫。說是王玉農先生臨終前所託,自己就是按著地址,找到曾佐大律師的……

曾佐一猜就中:這女子,便是被報紙上大寫特寫的北平名伶白艷梅本人了。也難為了她的一片痴情,念念不忘地履行了亡靈生前的囑託。

曾佐當著紫姨和朋友的面,翻開了那摞描紅大字本,裡面夾著的是四份口供筆錄和一封簡訊。

王玉農在簡訊中說,……自己知道,早晚是要對這樁案子「有個交代」的。在審判巡警周常貴的那樁官司期間,他曾經秘密地提審過當時被拘留的「四大公子」,也分別錄下了他們的口供。

每一份,都有他們本人的簽名和手印……

「這幾份供狀,就是一把雙刃之劍。如果它們曾經為我帶來過一夜千金,也就同樣會為我招致頃刻之間的滅頂之災——未來的一切,都是預料之中的。我的父親曾經是個落魄的前朝舉子,為人捉刀代筆,寫了一輩子的狀紙。人情冷暖、世態炎涼,從小我便見得多了……你卻是挺身為弱小者伸冤的義士仁人,在人格與良知的較量中,我王玉農,永遠也不是你曾大律師的對手……」

顯然,一度沉淪於富貴溫柔鄉里的王玉農,從來也沒有真正地陶醉過。他從始到終都很清醒——無論是選擇正義,還是選擇墮落,自己最終只會得到同樣一個覆滅的結局。

面對無情的現實,他早就想到了唯一一種「事後的抗爭」——把全部真相,留給一個比自己更勇敢、更智慧的人。

四個強姦殺人犯的自供,毫無保留地描述出了他們對周小月整個輪姦施暴的過程。那字裡行間,甚至流露出一種虐待的快感:從如何在皇糧衚衕口,截住了剛好下課回家的周小月,如何把她強拉到那個廢馬廄里,如何用她的底褲塞住了她拚命撕咬、叫喊的嘴……

然後,然後,然後……禽獸們甚至在發泄過後,仍然要把一副舊馬鞍墊在姑娘的身體下面,用攪拌馬料的粗糙的木棒,致使一位花季少女的鮮血,染紅了那個悲慘的深夜……

嚴大浦雙手交叉在肚子上,鐵青著臉說:「這下,咱可以結案了吧——」

紫姨卻發出了低聲嘆息:「一輛著火的柴車,順山下坡,怕是剎不住了……被我喚醒的,不是一隻老貓,而是一隻母獅子。解鈴還需系鈴人,這次,還是我來設法……剎車吧——我明天就去……就去……」

孫隆龍、秋姍、嚴大浦和曾佐,甚至包括小町,誰都沒有見到過今晚這副模樣的紫姨——她面色蒼白,放在輪椅扶手上的手,指尖在不為人察覺地微微顫抖……

就在這個時候,連續三聲槍響,稍後,又是一聲……一共四聲槍響,劃破了皇糧衚衕沉寂的夜,清晰地傳入了十九號院的小牌室!

所有的人,霎那間都屏住了呼吸……這槍聲,就如同為紫姨剛才那令人不安的預言,做出了更加殘酷的注釋:應該停止的流血,卻還在繼續著。

一輛著火的柴車,順山下坡瘋狂地滑行,它是剎不住了……

就在皇糧衚衕十九號院斜對面的一堵院牆腳下,倒下了藤永浩、杜志岩和楊統三個惡公子。他們分別被人擊中了心臟或後腦,當場斃命。

還有一個人,也倒在血泊里,被從正面擊穿了肩胛——此人居然是……高法院長夫人朱雨馨?!

因為離案發現場很近,當嚴大浦等人迅速循聲出現在槍擊地點的時候,幾乎可以說是先於任何人的。

秋姍馬上就為痛得失去了呻吟聲的院長夫人,採取了緊急止血的措施。不到半個鐘頭,一輛汽車就載著秋姍和她的傷員,向距離最近的一家祥和醫院駛去……

兇手沒有在現場留下任何痕迹,除了很快就被嚴大浦找到的兩顆手槍子彈殼之外。

第二天,出現在報端的有關報道,對錢公子的僥倖死裡逃生,多少表示了慶幸。對高法院長夫人的不幸受傷,輿論同樣猜測紛紛。人們寄希望於她的康復,因為她將是唯一的兇手目擊證人。

嚴大浦作為負責刑偵的警方官員,在堆滿了鮮花、果籃和慰問禮品的高級單人病房裡,當著朱雨馨的丈夫——高法錢院長的面,詢問了案發當時的情況。

一切都顯得合乎常理:那天晚上,藤永浩來約錢公子錢勝曉,說是被家裡關了這麼久,要和楊公子楊統、杜二公子杜志岩幾個人一起,到皇糧御膳房去喝酒。藤永浩說,店家今天從天津運來了新鮮的對蝦。

四個公子一直在館子里呆到晚上快十一點的時候,店主早都該打烊了,也不敢催這幾位老常客結賬走人。

因為早就耳聞警署丟了槍,加上幾天前王法官被槍擊暗殺事件,朱雨馨對兒子的遲遲不歸很不放心。她親自帶著一個貼身的女僕來到皇糧御膳房,催促兒子回家。

當她來到飯館的小單間時,看到那三個男孩子已經醉得滿嘴胡言亂語,弄得到處杯盤狼藉。

自己的兒子,則乾脆躺在地板上酣然入睡,完全不省人事了。

夫人只好親自勸說那三位公子趕快回家,讓自己的女僕在包間里照顧兒子錢勝曉。她見那三位公子似明白非明白的,把前來扶持他們的夥計都呵斥到一旁去了,便拿出長輩的威嚴,訓斥了幾句,然後親自送他們搖搖晃晃地走出了店門。

杜二公子突然在門外扯住她說:「伯母我……我有話對您說——」

院長夫人對嚴大浦說,當時,她只好陪著三位公子走到了御膳房斜對面的路上。藤永浩和楊統兩位公子,就在她和杜志岩後面幾步走著。

她正認真地聽那位喝高了的杜公子,短著舌頭結結巴巴地跟自己說著什麼,突然從路邊老槐樹榦的陰影后面,躥出了一個人影……

那人先從背後一槍打倒了楊公子,然後對著藤永公子的後腦勺又開了一槍,當她本能地迴轉過身去時,那個黑影中的兇手,正面朝杜二公子的心臟開了槍……

朱雨馨餘悸未消地對嚴大浦說:「當時,我真嚇呆了,身子不由自主地往下倒。然後,覺得肩窩兒一熱,便不省人事了。」

嚴大浦不敢耽擱,迫不及待地發問:「夫人看見兇手的模樣了嗎?」

院長夫人表現得有些猶豫,又彷彿是在努力搜索著記憶:

「天太黑,我沒有看清他的臉,像是個又瘦又小的男人……我模模糊糊地記得,他握著槍從我身邊跑過去。也許是因為槍聲太響,飯店的門口還亮著燈,他沒有管我的死活,就匆忙朝衚衕西口方向逃走了……」

院長夫人敘述了這些過程以後,臉上露出了疲憊。失血後的蒼白,使她顯得格外弱不禁風。

嚴大浦幾乎是懷著感激,給始終沉默地坐在一旁的錢院長,敬了一個舉手禮,然後告辭走出了病房。

這位司法界的大人物,正當五十的壯年,生著一頭早白的華髮。威嚴的儀錶中,卻透著對一個小警官執行公務的理解。他在國內司法界始終擁有著不錯的官聲。

其中也包括幾個月前,涉及親生兒子錢勝曉的那場官司,在法庭判決下來之前,他始終是秉公迴避了整個訴訟過程,借口躲到北戴河別墅去「療養身體」。

此舉曾被某家報紙的御用寫手,褒獎為是「明智的選擇」、「避嫌的舉措」云云。

但是,嚴大浦手下那些無孔不入的巡警們,對每一個傷害了自己兩位弱小弟兄的有關人與事,無孔不入地布下了他們的眼線……於是乎,他們也同樣意外地發現了這位官場大人物隱蔽的私密——

在眼前這位出身名門、舉止高雅的原配夫人朱雨馨的背後,很早就存在著另一位貌美驚人的中年女士。她是錢院長攻讀法政大學時低了三年級的後輩同窗,是當之無愧的一朵校花。她大學畢業後,曾經就職於法院,擔任過一段秘書室的文秘。

據說,這位隱居中的美貌女士,出身沒落的書香門第,集賢惠和教養於一身。早就在東四四條衚衕里一座小而優雅的「外宅」里,為錢院長生下了漂亮的一男一女,年齡分別比錢勝曉小個四歲和五歲……

皇糧衚衕九號那個豪華氣派的前朝公主府,其實並不是錢院長真正的家。

巡警們早把「收穫」到的一切,都及時地報告給了嚴大浦。這位曾經為了部下的人格與權益,弄得受到停薪處罰的胖子副探長,是他們唯一值得信賴的長官。

本來,紫町的牌友俱樂部已經擁有了足以轟然炸毀整個黑白乾坤的證據。因為突如其來的新的兇殺,他們不得不重新來進行一番新的分析和布局——

殺死了三個惡公子,同時還擊傷了高法院長夫人的那支手槍,從現場找到的子彈殼來看,正是柯爾特,那種被昵稱作「袋兒裝」的美國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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