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四節

開庭宣判的日子,正如紫姨所預測:五天之後就到來了。

王玉農鄭重宣讀法庭初審判決書:四名被告「因為原告方出具犯罪證據的嚴重不足」,全體被宣判——「無罪」。

並且,「當庭釋放」!

就在新聞媒體和各界關注此案人們的眾目睽睽之下,一溜兒三輛汽車,就像早已預知了必然的審判結果一樣,堂而皇之地等候在法院的門口。他們帶著與一審時截然不同的傲岸和坦然,臉上掛著對大眾民意不加掩飾的蔑視,迎接著「凱旋歸來」的驕子們——

楊副署長的寶貝養子,被錢勝曉父親的專車——一輛黑色的大福特,一起「捎回」了皇糧衚衕;

那位銀行家的二公子杜志岩,一頭鑽進由他家親自前來迎接的一輛茶色別克牌轎車;

日本藤永商社社長派來迎接兒子的,也是一輛美國造的道奇轎車,但它並不是黑色的,而是一種非常高雅、漂亮的墨綠色,泛著嶄新的光澤……

京城所有的報刊,無一遺漏地對這場訴訟的結果,發布了相關的報道和評論。小町發現,同行們竟沒有人寫出一篇文章,對那位手法高妙的王玉農法官,提出具有抨擊力的譴責。

整個審判的過程,無疑是「嚴格」地遵循了全部應有的司法程序。倒是有人尖刻地質問:為什麼警方自己「走失」了至關重要的目擊證人?是不是因為,他們自己一位高級警官的公子,也涉嫌了這場轟動全市的強姦殺人案?

嚴大浦因此在警署受到了「停發全薪兩個半月、停職反省一個月的懲戒處分」。

作為原告的老巡警周常貴,很快就主動提交了自己的辭呈。他聽從秋姍的勸告,因為小月的遺體已經開始腐爛,還是送到火葬場燒成了灰燼……

皇糧衚衕的人們紛紛傳說,判決後沒幾天,巡警老周不曾與任何人告別,一個人抱著女兒那「一小包骨頭茬子」,回到了自己的鄉下老家河北興隆的周老莊……

這一回,皇糧衚衕算是徹底消失了那個老巡警熟悉的身影。

二十多年來,衚衕里的居民們熟悉了那一身被曬得泛白的黑色警服;屁股邊上晃動著一根很少見他握在手上的警棍;腳上一雙大頭皮鞋,有點像美國好萊塢喜劇電影里那個卓別林一樣,總讓人覺得挺滑稽……

傍晚時分,他總會多管一件「閑事」,端著從皇糧御膳房後廚房討來的殘湯剩菜,在衚衕里一個多年無人居住的荒廢小院里,照顧那些大大小小的流浪貓們。

新近派來的一個巡警,是個年富力強的人物,姓葛。

據嚴大浦說,這也是個「挺有經驗,人也不錯」的老巡警。但皇糧衚衕的居民們沒有人再敢開玩笑叫他聲「片兒警」老某某啥的,也盡量不用那些雞毛蒜皮的瑣事去勞煩他。相當長的一個時間,連孩子們遠遠地看見他,都會自動站在牆角,等他走過去再繼續玩耍。雖然他也是面帶笑容,願意主動跟老人們打招呼的……

紫姨的小牌室里,出師敗北的曾佐,終於改變了他以往的矜持和冷靜。他到底是沉不住氣了。他再明確不過地醒悟到,自己受到了一場陰謀的擺布和捉弄——

那個無名小法官王玉農,使自己最初就多少產生了輕敵的意識。

本來,曾佐相信自己,只要通過當庭質問那幾個乳臭未乾的被告人,法庭上就有可能迫使他們當眾露出馬腳。甚至,有可能誘導他們「狗咬狗」,徹底地互相咬出對方的罪行。

但是,王玉農根本就沒有給他這個原告律師提供當場質詢被告的一點時間,自然也就迴避了觸及被告方最致命的弱點。

王玉農顯然是琢磨透了所有律師慣用的殺手鐧,從而基本避免了所有讓被告開口與原告方律師對話的機會。他把人們的注意力,統統集中在看似非常重要的「犯罪證據的核實」這個老套子之中——

曾佐事後回想,就連當時王玉農下令對所有「犯罪嫌疑人」的當場拘禁,都是充滿了深思熟慮的所作所為——四名因為年輕浮躁而嘴巴不嚴的被告人,很難保證不會在訴訟期間,對外人泄露出罪行的真相。

在法院進行宣判之前,「法院」把他們統統與外界隔絕,實在是「一箭雙鵰」的一招高棋——外人無不認為,王法官表現出的是,簡直就是大義凜然的鐵面無私!而作為真正的幫凶,王玉農在佔盡輿論春色的同時,確保杜絕了任何不利於內定審判的風聲隱患。他在幾個關鍵步驟上,甚至在開庭的時間安排上,掌握了一切主動權。

當輿論被突然轉移到了「因警方不慎而走失了目擊證人」這個「不可彌補的嚴重過失」上面去時,原告方律師對被告人進行當場質詢、被告方律師進行必要的辯護等一系列重要的司法程序,就這樣被法庭「自然而然地忽略不計」了。

如此人命關天的一樁案子,稀里糊塗卻也是「堂堂地」結束了它的初審判決。

儘管大多數世人的直覺,依然相信原告方的冤情。但是,似乎這樣的判決結果,對於一位力求主持公正的年輕法官來說,也已是回天無力且不得已而為之了。

好你個王玉農王法官王八蛋法官——真可謂是個「當夠了婊子也掛起了牌坊」的主兒呵!

當曾佐層層剝筍地把整個審判在腦子裡重新過了一遍,更是發現自己從來也沒有被如此的捉弄過。就像無可奈何地吃了一隻蒼蠅那麼噁心……在整個社會輿論的面前,這居然就是一場法院「嚴格遵循司法程序」而進行的裁判!

自己全盤皆輸——竟輸得如此莫名其妙,輸得是「打落牙齒還不得不和血吞下」!?

曾佐突然一把抓住身邊嚴大浦的衣領!這簡直是前所未有的衝動和失態。平時那個性格內向、富於哲理和修養的名律師曾佐,就像突然變了個人。

他發出了振聾發聵的咆哮:「為什麼把李小柱給弄丟了?你這笨蛋!」

秋姍「噌」地站起來,不由分說就給了曾佐一個耳光!

在場包括紫姨在內的所有人,都被震驚得無以復加了。顯然,事情遠遠沒有因為周小月的肉體已經煙飛雲散,便被划上句號。她那弱小無助的冤魂,在所有當事人和旁觀者的心中,遺留下久久無法平復的風暴……

紫姨忍不住還是開口說話了:「曾佐,我們假定大浦當時跟李小柱一起上了那輛黑道奇,那麼他也必然會跟李小柱一起,消失得蹤影全無;再假定李小柱根本沒有乘坐那輛黑道奇,那麼警署自己的警車,也未必就不會來個當街大爆炸……我想,秋姍也是早就有所耳聞,那個所謂的日本藤永商事,若論動『黑』的,就是整個市警署的警力,也未必就是他們的對手。這是一個半公開的秘密——日本帝國陸軍軍部,潛伏在北平的一個長駐特務機關。」

曾佐慚愧地低下頭,輕輕為大浦撫平了被自己抓歪了的衣領……

他承認自己如此失態,內心還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自己作為一個名律師的職業尊嚴,受到了一個司法界小流氓其實並不高妙的挑戰。結果竟然是一敗塗地!紫姨似乎看穿了曾佐內心的秘密,她微笑地拍了拍這個自己最器重的「大將」的肩膀:

「君子報仇,未必十年。」

最後,她對所有的牌友提出了一個冷冰冰的問題:

「各位,回答我——那些把老周父女毀掉了的人,是不是必須嚴懲不貸?是不是絕對不可饒恕?認為是的,就舉起你的手。」

在她的面前,五隻手,沒有任何猶疑地豎了起來。

皇糧衚衕恢複了平靜,消失了身影的巡警老周,也逐漸在人們的記憶中,隨著盛夏的暑熱,一起退去了、淡漠了……

衚衕里,不再容易聽見小販沿街叫賣酸梅湯和冰鎮山楂糕的吆喝聲,深秋時節來臨了。

北平最美好的時節,莫過於秋天了。瓦藍瓦藍的天空中,幾朵白雲會讓人聯想到豐收的棉花……

城郊盛產的水蜜桃、葡萄、櫻桃、沙果、甜杏……紛紛被果農們肩膀挑、小車推地直接送進了衚衕。經過年復一年的交往,已經熟絡兒的主客們互相間打著招呼,說道著鄉下的年景,問候著老人的健朗……

紫姨也收到了九號院女夫人久違的邀請,帶著自己沒心沒肺的乾女兒小町子,到公主府去品嘗時令鮮果。

小町不是第一次陪著紫姨光臨這皇糧衚衕最氣派的宅第,她最喜歡的是公主府門前那對古老的石鼓門墩兒——金雞報曉的精美雕刻匠心獨具,已經被無數人的手摸擦得發出了光亮。

每每走到「公主府」門前,她就會想起兒時掛在嘴邊的歌謠:小小子坐門墩兒,哭哭啼啼要媳婦……

今天,她關心的除了那樁大事情之外,就是那位號稱「儒雅淵博」的院長夫人朱雨馨,在經歷了那一場生死攸關的大官司之後,又開始烹香茗、邀雅友,將要請她們娘兒倆享用什麼令人驚喜的天下珍奇——那無疑是一種快樂,每次都會不同凡響。

一個貴夫人,竟能夠「高貴」到了這種境界,也可謂是值得小小一書的題材了。小町的確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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