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這時,他的耳畔響起一個人的鼓掌聲。從陰影里走出了秋姍,口齒清晰地吐出四個字:
「診斷正確!」
跟著走出陰影的孫隆龍、曾佐也開始鼓掌。嚴大浦帶著自己的幾個部下,也開始鼓掌……
這不是「歡送」一個自作聰明的小魔鬼,滾到地獄裡去的掌聲嗎?
譚明旺恍然醒悟到:自己無意中已經鑽進了一個曾經是自己設計發明的圈套。
他再一次陷入了歇斯底里的狂躁:「橋橋,我是真愛你的!絕對不會放火燒死你啊——你是我的!你是屬於我的!哈哈哈……你怎麼不明白啊,全是小末兒這個窮光蛋,在陷害我呀……」
警察們動手制服了半癲狂狀態下的譚明旺,眾目睽睽之下把他押出了院子。曾佐在圍觀人群的背後,出人意料地說了一句話:
「譚先生,我願意做你的辯護律師。」
嚴大浦和所有在場的人,都為曾佐這句話,向他投去不解的目光。
鐵籠中的譚明旺默默坐在昏暗中,眼前掠過了半年前發生的一切……
朋友家的喜酒席上,美麗的林橋橋如同一道光芒,透徹地照亮了自己的身心。可陳姐,那個對自己恩重如山卻死死糾纏不放的女人啊!她就在葬身火海的那天傍晚,惡狠狠地宣告說:
「告訴你,譚明旺——寫信把那個小末兒從南城招回來的,是我。只要他回來,林橋橋跟你的婚事,十有八、九就辦不成!我親眼看見你,果然是在皇糧衚衕里匆匆忙忙地放了三場小火,想讓附近的街坊們害怕了,起鬨把小末兒趕走。我還真是沒有白白地供你讀了幾年的大學堂,你呀,果然是聰明過人!」
譚明旺試圖與陳姐進行最後的「談判」。本來,他真的不想把事情做絕。他只是經過深思熟慮,做好了最後一手準備……
「陳姐,我已經跟你說了多少次,咱們一生以姐弟相稱,我會永遠對你好的。可是……」
陳姐她真是太固執了:「我才不聽你花說柳說的那一套。別忘了你跟我許過的鐵願、發過的毒誓——『年齡不是緣分的分水嶺』,這話是不是你譚明旺說的?!『陳姐的養育之恩當終生以心相報』,不也是你譚明旺說的?!」
譚明旺幾乎是在哀求她了:「我不是畢業以後一進洋行上班,薪水的一半都交給了你嗎?你要自己開洋服店的兩千塊本錢,不也是我給你的嗎……」
陳姐毫不為所動:「你以為,給錢就能扯平了所有事情?哼,你以為你是誰?別想翅膀硬了就過河拆橋!如果你不娶我,看我敢不敢……哼,我可是攥著你要命的底細吶——我說譚先生,等會兒可有個您最不待見的人,要到我這兒來說悄悄話兒呢,您就不怕他瞧見咱們?」
陳姐說完,一邊手腳麻利地打理著眼前散亂的衣料,一邊還用眼角,拋來了一撇不懷好意的冷笑。就在這個時刻,譚明旺的心裡徹底崩斷了最後一絲繾綣——
他舉起了沉重的鐵熨斗,從後面,朝陳姐的頭部砸去……中年女人結實的身體,沉重地倒在地板上。他實在不忍直視那雙漸漸失去了光澤的眼睛,隨手扯過一塊面料,蓋在陳姐死未瞑目的臉上和身體上。
接著,他努力控制著哆嗦不止的雙手,從自己隨身帶來的提包中,拿出已經準備好的洋火頭兒、從洋火柴盒上撕下來的磷紙片、一小瓶透明的液體——「嘎索林」(汽油)、滿滿一方鐵皮桶的洋火水、一卷封貼包裝箱子用的美國進口膠紙帶……
他動手開始進行「點火系統」的設置——在兩截膠紙帶的膠面上,分別粘上洋火頭兒和磷紙片兒,然後再把它們分別也用膠帶,固定在門縫和門框下對面接觸的部分;把一塊棉質布條上浸透汽油,一頭仍然浸在小汽油瓶口裡,一頭也用膠布貼在最靠近粘著火柴頭兒的地方;接著,就把那一鐵桶的洋火水,統統灑在從門口到裡面的地板上。最後,他沒有忘記把那些易燃的棉麻絲綢,都攤開在陳姐屍體的周圍……
譚明旺在這之前,曾經選擇衚衕東口的王記包子鋪,做過一次至關重要的實驗——可以說,他的設想基本上如願成功了……當然,這是一個相當危險的操作過程:關門的時候,在十幾個火柴頭和磷紙之間,要先墊上一張紙片兒;小心翼翼地關緊門後,再輕輕抽出那張隔絕火柴頭和磷紙之間的紙片兒……一觸即發的點火機關,就是這樣完成的。
偏偏是應邀前來的小末兒,在那天晚上九點左右,一推開那扇門的瞬間,火柴頭便與磷紙磨擦起火,即刻引燃了浸著汽油的棉布條子,又迅速蔓延到撒滿了地板的洋火水和面料——星火瞬間便成燎原之勢……
譚明旺在回憶中,為自己的罪惡創舉,發出了絕望中得意的狂笑:這麼聰明的不在場縱火手段,居然還是被一個女醫生給琢磨出來了!哈哈哈……
這凄厲的狂笑聲,把正在值夜班的獄警都嚇得直打冷戰。
曾佐前來探視接受法庭公開審判前的譚明旺。
他和充當「助理」的小町看到,面前這位青年紳士過去的英俊瀟洒、從容自得,已經蕩然無存。一副刑事重犯專用的大鐐銬,在他的手腳上鋃鐺作響。多日沒有刮過的臉,使他彷彿突然就老去了十歲……
譚明旺已經對全部犯罪事實,供認不諱。
那張曾經被陳姐派人送到張記麵館,由孫隆龍和小町奇蹟一般拿到手裡的陳舊照片,被放在了譚明旺的面前。看到這張照片時,他的表情變得非常複雜……
小町溫和地問道:「譚先生,橋橋小姐長得很像你的親生母親,對么?這就是你對橋橋小姐一見鍾情的主要原因,對么?你是那樣想割斷和這個妓女的所有聯繫,但是在你的心裡,母親的形象,仍然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對么?」
譚明旺開始流淚了。
曾佐用平和的語氣說:「七歲以後,收養過你的大衛·譚神甫,對我證明了你極高的語言天賦和渴望改變命運的強烈願望。同時他也向我承認,他在你即將離開教堂走向社會之前,為你寫過一紙虛假的出生證明。他至今仍然很愛你,常常在為你的幸福祈禱……」
譚明旺開始發出被壓抑的哭泣聲。
小町執意把這個無情的故事繼續下去:「你十七歲時,是滯水相逢的洋裁店女工陳姐,開始用自己日夜做針線的血汗,供你讀完了大學四年的商科課程。她是你最初的情人,是真正幫助你改變了命運的大恩人……」
譚明旺終於開始放聲大哭。
是的,媽媽本來就很漂亮,但她每天還是要用厚厚的杭粉胭脂,覆蓋著自己的面孔。小明旺經常看見,一個眉心有顆大黑痦子的威武男人來找媽媽……
只有在那個時候,媽媽臉上的笑容,一點兒也不像應酬其他客人那樣,顯得做作和勉強……
但是有一天,好像是自己七歲那年,不知道為了什麼,媽媽和那個大痦子男人進屋關起門以後,遲遲不再出來……
小明旺餓了。忽然,媽媽的房間里升起了火光!於是,他使勁兒推開了門……
火,一道火的牆,阻擋在他和媽媽之間——那是被澆上了洋油的被褥,它們被摺疊起來後,堵在房間的門口……
隔著火焰,他看見媽媽和那個男人緊緊相依而立,站在咫尺之遙卻不可逾越的火牆那一邊。媽媽那雙漂亮的丹鳳眼,不知道是不是正擔憂地盯著自己……
不久前皇糧衚衕三號小院的那間西房,當自己推開門後,隔著一道火牆看到的情景一樣:林橋橋和那個叫「小末兒」的窮小子,緊緊相依而立,站在咫尺之遙卻不可逾越的火牆那一邊……
生活、命運,竟會發生如此驚人相似的重複。
譚明旺想,眼前這兩個幸運兒永遠也無法構想、無法推測出這般無奈的人生故事。
就是因為一場殉情之火,小明旺被送到大衛神甫的身邊。
他絕不留戀那個石頭大教堂里壓抑的童年,只是那裡也有瞬間的快樂。那就是當神甫分配「小罈子」說,你今天的工作是把教堂院子里成堆的落葉,或一些可燃的廢舊物品用火燒掉的時候。
那時,他總是會從大人們的手裡接過一盒洋火兒。他也總是懷著近乎虔誠的心情,小心翼翼地在磷紙上擦亮每一根洋火……面對著燃燒的火焰,眼前那騰騰跳躍的生命,是沒有血液的溫暖和炙熱。他總是目不轉睛地注視著,直到最後一點星火的消失。那縷縷的灰燼,會在他的心中留下一片無聲的嘆息……
他在教堂里的文化學習,本來也很一般。有一天,發生了一件連大衛神甫也不知道的事情。再一次改變的,則是一個少年的人生目標……
明旺十一歲的時候,已經能夠單獨為大衛神甫上街辦點兒小差事。他在王府井繁華的街道上,看到一輛當時相當少見的黑色卧車。從車裡走下了一對衣著華麗的男女。顯然,他們受到追隨者們的尊崇和殷勤服侍。
那個男人的眉心,有著一顆眼熟極了的大黑痦子!
小明旺怔住了:為什麼媽媽被燒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