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末兒對那位不明不白葬身火海的女裁縫陳姐,始終懷著親切的念想……
當時,陳姐每次出現在簡陋的張記麵店,總是狼吞虎咽地吃著面。看她吃得那個香呦,小末兒就想,這位大姐……真是餓壞了。有一次,陳姐抬頭見小末兒正盯著她的手發獃,不好意思地笑笑,說:
「你傻看什麼?看我這手指頭老是纏著布條子不是?我們做裁縫的,捏針的手傷得厲害……見不得人哩!」
小末兒尊敬地望著她說:「大姐也是個吃苦的人呢!」
陳姐不無自豪地說:「有個弟弟在上大學堂哩——從學費、書費到吃穿用度,全是我供著。指望他畢業以後,干出一番大事業,那我也就苦到頭兒啦。」
小末兒自知自個兒的表達能力有限,他結結巴巴地把自己記憶中的那些情景說出來後,發現這位秋姍大夫走了神兒……
「唔……小末兒,我再問你,當時你推開露露洋服店的門時,有沒有感覺到什麼異常?」
小末兒沒有聽懂:「『異常』?」
「就是跟平常……不太一樣的感覺?」
「『感覺』?」
「就是……感覺嘛!比如說,門特別重、特別難推開,等等——」
「『等等』?」
「你真是——反應遲鈍!」
「『遲鈍』?」
小末兒就是這樣,愚蠢地重複著秋姍問話中的一個個辭彙,把秋姍氣得真恨不得把麵湯一下潑到他的腦袋瓜上去:
「虧得你還會做這麼好吃的面,簡直是蠢得沒藥可醫!難怪不被人家算計死呢。」
小末兒努力搜索著記憶:「推門的時候,好像覺得……覺得陳姐的房門,有一點兒……」
秋姍生怕面前這塊終於就要開竅的「木頭」,重新失去了悟性:「有一點兒什麼?快說、快說呀——」
小末兒支吾了半天:「好像是有一點兒……緊。」
秋姍陷入了深思:「緊?緊……」
她又開始一根接一根地擦洋火兒……小末兒目不轉睛地看著小火柴棒兒扔了一地,心疼得直眨巴眼睛。
等屋裡的那幫人吃飽喝足,重新一起來到後面那間小雜物房門前時,眼前的景象把大家嚇得目瞪口呆:
小末兒猛地一把推開門扇……「呼——」的一聲,小雜物間里霎時煙騰火冒!
只見秋姍狼狽不堪地從煙火中沖了出來:「快!快——你們快幫忙把火澆滅呀!」
孫隆龍一個箭步上前,猛地抓住小末兒的衣領。人家正提起事前準備好的大桶,也被他把水都給弄灑了……
「小末兒!你想把她也燒死嗎?」
小末兒可憐巴巴地一時說不出話來,只好一個勁兒地用眼睛向秋姍求援。秋姍從孫隆龍的手中解脫出小末兒,微笑著摸摸他剃得短短的腦袋:
「就是這種感覺,對不對?『麵條師傅』小末兒?」
小末兒面露出由衷的欽佩,他當眾彎腰便是一個大躬:
「秋大夫,敢情你們讀書人,就是聰明。推門時,真跟那天晚上的……『感覺』,對,就是您說,感覺可是一樣一樣的啊!」
其他人還沒有完全省悟過來,秋姍和小末兒這是「玩兒」的什麼火?紫姨獨自輕輕鼓起掌來:
「秋姍,好樣的!我說你能琢磨出來,你就能琢磨出來。早晚,他們都會給你再鼓一次掌。這會兒,快到我的洗浴室去,四媽已經把熱水和換洗衣服都給你備好了……看看我們俱樂部的大美人,把自己都給弄成花貓兒啦!」
紫姨這間小牌室的窗戶,懸掛著厚重的金紅色絲絨窗帘。需要打開它的時候,拉動窗戶旁邊環形的繩子,帘子就會巧妙地以波浪的形式向上收起,露出靠外邊一層半透明的麻紗帘子……這是一間外國人常說的所謂「美室」。
女主人母女和牌友們相聚圍台而坐,手中卻沒有發牌,因為他們在等待比玩兒牌更加「吸引人」的事情。
終於,紫姨聽到了什麼:「我們的客人,來了。」
她示意小町推著自己,來到了大客廳里——
林記的老掌柜夫人,正在女兒橋橋小姐的攙扶下,走了進來……看見紫姨,林老夫人款步走上前來,向女主人微微屈腿,行了一個京都古老的「墩兒安」禮:
「小女跟我說,如今只能找紫姨……來為我們指點迷津了。」
紫姨也不以謙虛託詞:「林老太太,我聽著呢——」
林記的老掌柜夫人開始了她慢慢的述說:「您也許知道,我是個吃齋念佛的人。真人面前,再也不能隱瞞真相了。六年前,國家時局還十分動亂。鄉下的佃戶們因為軍閥的部隊打仗,拋荒了土地。做糕點的麵粉一時斷了來源,市麵價格卻天天暴漲。我丈夫通過一個奸商,高價購買了十石麵粉,以備不時之需。沒想到,送到家裡的,大半竟是摻和了觀音土的貨色。」
「那段時間,本來市面就蕭條,加上許多前朝的老客戶家道中落,生意做得異常艱難。已經有幾位股東因為無利可圖,想要撤股。犬子不孝,在外面欠下高額賭債的風聲,也不脛而走。就是在這種時候,我丈夫生怕這十石麵粉受騙的事情,再被股東們知道,情急之下,竟想出了放火燒掉庫房的下策……」
「庫房失火的兩天以後,外面對這場火災的真相議論紛紛——也有人在猜測……就是我們林家人自己做的手腳。小末兒肯定是也聽到了這些街談巷議,便自己背負著庫房放火嫌疑犯的名聲,一個人不辭而別,突然離開了我家。」
「當天晚上,我丈夫也中風倒下了……這是家醜,事關那塊傳承了百年的老字號招牌,事關林家世代清正處世的名聲,事關主僕上下十幾口人的生計。我身為唯一的知情者,背負著這……這天大的罪過,熬到了今天……」
「可憐我那好孩子小末兒啊,六年多生死不明,有家難歸。現在,聽說都回到了家門口,卻……不能讓我跟他見上一面……我想對紫姨您說的是,我們小末兒,絕不是放火的犯人——六年前不是;現在,也不是啊——」
林記老掌柜夫人講述的往事,都是千真萬確的。
那天,奸商的大車拉來的麵粉,被夥計們一袋袋扛進了林家後院的庫房。小末兒認真地幫助老掌柜點檢著數量,忙得不可開交。
林公子林續薪卻趁機在前面的櫃檯前,企圖偷偷弄開放錢的抽屜……
老林掌柜把一疊銀票,剛交給匆忙中離去的麵粉奸商不久,小末兒就慌慌張張地從作坊後面跑來,把因為摻和了觀音土而根本沒有黏度的麵糰,焦慮不已地拿給老掌柜看……
庫房裡,老掌柜面對著堆積如山的摻假劣質麵粉口袋,只有捶胸頓足!
禍不單行,兒子因為欠下高利貸,驚恐不安地把一疊賬單,放在父母的面前。氣得渾身發抖的老林掌柜,俯視著正跪在他們腳前滿面羞愧的兒子,憤怒地把欠賬單子,拋在地上,然後,他到供奉祖宗牌位的發案下面,拿出了家法的鞭子……絕望的母親哭著和親生兒子一起跪在地上,也沒壓住老掌柜的怒火。當他把鞭子舉了起來的時候,卻被身板兒結結實實的小末兒,緊緊抱住了胳膊——
這個傻小子無論如何也捨不得,和自己一起長大的少爺吃皮肉之苦,捨不得看見師母的眼淚。
那天晚上,老掌柜夫人半夜醒來,發現丈夫並不在身邊,詫異不已。她推門向院子里張望——夜黑風高,一個鬼祟的人影,鑽進了庫房……
當時小末兒正在離庫房最近的小屋裡睡覺,火光最先驚醒了他。他衝出房間,直奔庫房。正在騰起的火光,照亮了角落處逃竄的一個黑影兒——
竟是老掌柜!
人們在燃燒的火牆面前,緊張地傳遞著洋鐵皮桶、銅臉盆;小末兒不顧一切地衝進了火海;哭得瘋了一樣的女兒林橋橋,若不是被母親死死地抱在懷裡,怕是會追著小末兒一起往火里沖了……
庫房失火後兩天的那個晚上,小末兒自己一個人,對著老掌柜夫婦卧房的門,跪下深深地磕頭。然後,他背著個小布包袱,悄悄走出了林家宅院的後門,貼著皇糧衚衕的牆根兒,消失在黑暗深處……
當林橋橋走進小末兒住過的小屋,發現已是人去室空。
她哭著衝進了父母的房間,只見老掌柜頓時口角歪斜,側身倒地不起。把橋橋母女倆慌得大聲呼喊起來……
這場災難之後唯一的轉變,似乎是林公子的「浪子回頭」。他在父親的墳前痛哭流涕。而他的妹妹橋橋,卻變成了一個幾乎不再歡笑的少女。
從那以後,老太太就經常徹夜跪在觀音像前,無聲地禱告著,直到晨曦升起在窗欞……
紫姨默默聽完了林記老太太坦白的敘述後,輕輕拍手——從帘子後面,走出了也已是淚流滿面的小末兒。他直撲到林記老夫人的面前,「撲通」跪倒在她的腳下——
滿懷的思念、愧疚和委屈,交織成濃濃的苦情,使老太太和小末兒如同久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