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像豬八戒一樣「呼哧呼哧」背著「媳婦」的,可是個名副其實的富家少爺。他年齡跟小町差不多,人家大學畢業都就業了,他卻還在大學二年級里混著。
嚴格地說,混在大學裡是為了「騙錢」——騙他家老爺子的學費書費生活費,然後填進自己創辦的那個啥「大都私家偵探所」。
他父親算是位當今「新興」氣息挺濃厚的實業家,在撫順投資、經營了一個大煤礦。
十年前,他給兒子請過一個英倫留洋回國的家庭教師,那位先生為了讓坐不住的小少爺,哪怕安安靜靜地呆上半個鐘頭兒,只好繪聲繪色地大講「英吉利大神探福爾摩斯」。
這種故事打小聽多了,好端端的一個中國貴公子,高中還沒有畢業,突然就變成了一個披著福爾摩斯式斗篷,叼著海泡石大煙斗的小怪物!為此,孫隆龍在皇糧衚衕里榮獲雅號:「渾球兒。」
混進大學以後,作為父母的「升學祝賀」,他再把一輛德國DKW公司製造的RT100型摩托車騎上,就更加不像個地道的中國人了。
遺憾的是,距離成為一個真正的「福爾摩斯」,這小夥子顯然還需要一個漫長的歷練過程……
孫隆龍長得並不算特別英俊,但是挺有男孩子應有的氣質和個頭兒。至於「腦子」嘛……好在作為一個男性,他還年輕,還有的是瞎折騰的時間。
孫家在皇糧衚衕里,佔有一座三進七十多間房的前王府大院。他卻非逼著他媽媽,把紫姨的五間西廂房租下來,美其名曰:在此「潛心攻讀」。
紫姨的這一排西廂房連同窄窄的一處偏院兒,因為閑置,早先就做了出租房。房間坐西朝東,通著主院的一個月亮門洞,多少年前就被磚頭封死了。
為了租戶的方便,只好在十九號院兒大門的旁邊,單獨開了一個小門。皇糧衚衕重新編排門牌號兒的時候,這個小偏院子就被單獨登記為十八號了。實際上,產權同屬於十九號院兒的業主紫姨。
隆龍的媽正好巴不得躲開家裡兩個爭寵不休的姨太太,心裡一不痛快,也樂得隔三差五地借口跑到兒子這邊來,好落得個眼不見心不煩……
小渾球兒常常是搬個小梯子,攀上牆頭兒扯著嗓子,不是叫「小町——」,就是叫「紫姨……」
隆龍的那個什麼「大都偵探社」的小木牌子,就掛在「皇糧衚衕十八號」的小門口。
掛牌兒的那天,只有房東紫姨一個人,為他送了個「恭祝開張」的大紅包。
孫隆龍的爹媽說:「紫姨,這孩子是吃飽了撐的,胡鬧呢!你理他幹嘛?」
紫姨說:「不論是餓著了,還是撐著了,年輕人都應該胡鬧。一個連年輕人都不胡鬧的國家,還有啥希望?」
這番話,說得聽者暈頭轉向,不知所云。
孫隆龍的日常起居,仍然由他的老乳母和其他下人照顧著,過著「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公子生活。這會兒,如果皇糧衚衕有人看見,他氣喘如牛地背著小町往家挨,非要笑他是「上輩子欠下人家天大的一筆情債」不成!
古城的路燈渾渾晃晃的,把他們倆摞在一起的影子,拉得老長老長……
那隻牛皮紙信封,被秋姍小心翼翼地濡濕封口後打開來。出現在眾人眼前的,是一張顯得已經有了些年代的舊照片。
照片上,一個五官秀氣的年輕女人,穿著民國初期花哨兒的繡花大襟兒上衣,百褶裙下,隱約露出筍尖尖一般小巧的三寸金蓮兒。
她的身邊,筆直地站著個半大的漂亮男孩子。小分頭兒被梳得一絲不苟。
也許,這是為了紀念兒子即將接受開蒙的母子合影。照片的反面寫著「宣統二年八月,吾兒旺旺六周歲留影」的字樣。
紫姨開始仔細地端詳這張照片。孫隆龍和小町好不容易連搶帶買的,從南城張家麵店寡婦手裡弄了它來,真有什麼價值嗎?這不知名的神秘母親,僅從裝扮上看,像是個當年的風塵女子。而她身邊那個表情嚴肅的男孩子,又在講述著怎樣一段神秘的往事呢?
紫姨突然發問:「你們說說看,這個女人的眉眼像誰?」
所有人開始傳看這張照片……
秋姍發出了驚呼:「林橋橋!」
不錯,這個女人的眉眼和臉型,都像極了林記糕餅店的小姐。
這似乎是某種暗示,也是一團雲霧。所有的人又一次陷入了迷惑。誰也想不明白:這張照片,對於那位已經魂葬火海的陳姐和身陷羅網的小末兒,到底意味著什麼?
還是秋姍心細一些,她指著相片背面右下角上一個淺淺的印記,那似乎是一家照相館的店名。
這回,孫隆龍終於能夠騎上他那部德意志「RT100」,風流到家地馱著小町,一塊兒滿城地尋找一家照相館了。
他很得意自己得到了炫耀技能的機會,鋥亮的摩托車搖頭擺尾、神氣十足地從皇糧衚衕招搖穿過……
他們辛辛苦苦地逐家尋訪著北平城所有的照相館。
終於,有一家照相館的老闆對他們說,這好像是離老八大胡同不遠的一家照相館,店名叫「艷芳」。
嚴大浦率領著兩個部下和屁顛屁顛兒的巡警老周,一起來到了林記糕餅店。
店裡掌柜的林公子趕緊親自招呼夥計們,忙不迭地上前打招呼、看茶,表現出了誠惶誠恐的熱情:
「各位大駕光臨,總要賞光先嘗嘗小店剛出爐的點心啊——」
嚴大浦也不客氣:「聽說,貴店的南味小月餅,味道很獨特啊。」
林公子自豪地應答道:「不瞞嚴探長您說,那是小店上百年的招牌點心。上門訂貨的,都是多少輩兒的老客。當年,適逢中秋,就是京城王爺、貝勒和公主們的府邸,也夠我們忙活兒好幾天的……」
嚴大浦三口兩口就吞下幾個造型精緻的小月餅,然後連聲讚歎:「唔——不錯、不錯。等會兒,包上二十個我帶回去,孝敬我們部長大人——敢情人家是美食家,這麼個小點心,味道不甜不鹹的,真還挺香。這用料不一般吧,林掌柜?」
林公子點頭道:「做糕點,最要緊的是用料和配料這兩大關節了。」
嚴大浦便接著問:「聽說,令尊大人當年就是因為一場火災,燒掉了存放麵粉的庫房,才一病不起的?那個放火的夥計,你們就這麼讓他跑了?聽說,事後也沒有報官嘛!」
林公子流露出難以壓抑的憤怒:「這事兒怪我母親,就是不讓報官,說,說什麼『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隨他去……」
橋橋小姐突然從後面走出來。顯然是未施粉黛,生了病似的,一臉憔悴。
她忿忿不平地插話說:「人家連自己多少年存在柜上的幾百塊錢都沒拿,就這麼空手走了——」
林公子反駁道:「做了虧心事兒,他敢要嗎?!」
林橋橋還是不住地嘟囔:「還不知到底是誰做了虧心事兒呢,說話也不牙磣……」
林公子軟了下來:「……不虧心,他小末兒犯得著跑嗎?咱家虧待過他嗎?」
林橋橋並不罷休:「咱爹死了以後,哥你是學好了!可那幾年你在外頭吃喝嫖賭的時候,誰跟著咱爹沒日沒夜的苦幹來著?!」
林公子明顯地想跟妹妹「休戰」,他露出一臉不自在的笑容,把臉轉向嚴大浦說:
「今兒這丫頭早起就不吃飯,姑爺約著去王府井買東西,也不應人家。敢情是偷偷吃了火藥末子,到這兒跟我嗆嗆來了!您說說看,都要過門的人了,還這麼任性!」
林橋橋卻還不甘善罷的,好像就偏要當著外人的面,理論一場家務事:
「他是誰姑爺呀?哼,說我『要過門』,可我還沒過門呢!他是你的姑爺吧?」
正在這個時候,老掌柜的夫人——兩兄妹的母親出來,一把就將人前失態的閨女給扯回後面去了。但她還是讓嚴大浦看見了閃爍的一瞥……
林公子掩飾著自己的窘態:「嚴探長您看、您看,我這妹子都是我媽給慣的!人前也不講究個禮數。您喝茶,再多吃幾塊點心……」
巡警老周小聲咬著嚴大浦的耳朵說:「這橋橋小姐,平常可是位賢淑、文靜得滿衚衕都誇的好姑娘。今兒卻像變了個人似的,真是怪了?」
嚴大浦不動聲色地拍拍屁股站起來說:「不就是嘴唇兒跟牙巴打打架嘛,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對不?林掌柜,勞駕帶我去看看您家後院的庫房。」
林公子忙說:「老房子早拆了,您要看,就是後來新搭的庫房。」
嚴大浦還是堅持道:「煩您前面給帶個路。」
林公子只好交待夥計:「待會兒給幾位官爺都包上早上出爐的核桃酥,帶回家去嘗個新兒。」
他領著一行人來到後院,嚴大浦腆著他的西瓜肚,轉轉悠悠的,弄得林公子心裡十分不自在。
庫房裡面堆放著滿滿幾大口袋美國霍夫洋行的洋麵粉。大浦笑眯眯地拍了一下林公子的肩膀,皮笑肉不笑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