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四節

第二天上午,小町一個人來到了林記糕餅鋪子。

現如今的當家掌柜,是林橋橋的哥哥林續薪林公子。只見他正帶著兩個夥計在店裡忙活著。

小町挑了幾樣糕點,便跟他拉起家常話來:「林掌柜,您妹妹大喜的日子,可別忘了給我家送喜餅啊!我媽說,想送給新娘子兩件小首飾留作念想。說是這些年,她也是看著橋橋姑娘長大的……」

林公子臉上泛起了受寵若驚的笑容:「讓紫姨她老人家惦記了。」

小町囑咐:「您可得讓她自己一個人來啊,也好讓我媽跟她說說……女人家的悄悄話呀。」

「行,回頭我就跟妹子說,就是讓她去給紫姨請個安,也是應該的。」

不到一個時辰的功夫,林橋橋果然是一個人走進了十九號院兒。當她被老獨頭領進了紫姨的客廳,屋裡並沒有女主人在等她,卻站著那個局促不安的小末兒。

兩個舊時的情侶四目相對,竟一時無語,十分窘迫。

還是女孩子先鎮定下來:「末兒哥哥,你怎麼也在這兒?」

「紫姨和小町姑娘,讓我在這兒住些日子,也好避避外頭的……風言風語。」

「你這些年,日子過得還好?」

「還……還好。」

「你……成家了嗎?」

「我,我……孩子也有……兩歲了……」

橋橋愕然了:「真的?那你的家,就安在南城?」

「嗯……」

橋橋突然忍不住抽泣起來。

小末兒手足無措地低聲勸慰著:「過去的事情,其實……都忘了。」

「都……忘了?真的……你都忘了……」

橋橋一聽小末兒的話,更心酸了。

「聽說,新姑爺是個體面人。出了閣,小姐好好過日子……」

躲在後面後面的紫姨母女,都為小末兒的回答大感意外。到了這會兒,紫姨才讓小町把自己推出來,笑眯眯地跟橋橋打招呼。

小町借口叫小末兒「把小點兒抱到廚房去喝口水」,打發他出去。小末兒無奈,最後深情地望了林橋橋一眼,有點不情願地抱起紫姨的小狗子……

紫姨先是上下打量了幾眼橋橋,然後才請她落了座。小町笑嘻嘻地給客人上了茶,橋橋努力掩飾著剛才的哭相,紫姨則佯作無視:

「橋橋,你也有些個日子沒上我這兒來了。敢情是要做新娘的女孩子,出落得越發動人呢。可不像我這個沒心沒肺的丫頭,我啊,早就死了讓她嫁人的心了。」

橋橋被逗笑了:「小町姐姐是個新女性,配得上她的傑出人物,怕是還沒出生呢!」

紫姨也笑了:「果然是老招牌下面長大的姑娘,說話多麼討人喜歡。町子,你去把東西拿來……」

小町應聲進了裡面,轉眼捧出了一件雪白的婚紗:半透明的層層薄紗裙裾,圓心領口周圍,飄動著昂貴的蕾絲花邊。一看,就知道這是件地道的高級舶來品。

這麼華麗、講究的裙子,把橋橋看得呆住了——

晚上,還是在那間優雅的小牌室。

紫姨和她的牌友們依然聚集在了牌桌邊。

今天,所有的撲克牌都在律師曾佐手上,如同變魔術一般,他那爐火純青的洗牌動作,令人眼花繚亂。

紫姨、小町、大浦和孫隆龍輪流,每人都隨便從曾佐手裡抽出一張牌。然後,曾佐重新洗亂了牌,問秋姍:

「你願意為我抽出一張黑桃皇后嗎?隨便吧,試試手氣——」

秋姍從只能看到反面的一摞紙牌中,隨便抽了一張,居然就是黑桃皇后!這個小魔術,看得孫隆龍和小町直吸溜兒……

紫姨把自己手裡的一張紅桃,挪到大浦的黑桃旁邊。

小町明白了:「林記的橋橋姑娘,跟小末兒這一對兒,我看挺好的。」

嚴大浦說:「亂點鴛鴦譜不是?」

小町說:「人家青梅竹馬的,就因為小末兒是撿來的苦孩子,便配不上一個老招牌糕餅店的小家碧玉了?沒有這個道理,都什麼時代了!」

秋姍說:「你呀,從娘胎里遺傳的『羅曼蒂克』病。」

小町說:「人啊,難道不能依靠自己的努力,改變自己的命運嗎?」

孫隆龍馬上插話:「是啊,比方說,我就能夠靠自己的努力,有朝一日,成為……」

小町揶揄地斜眼望著他:「成為中國的福爾摩斯么?嗚呼——」

孫隆龍總是拿小町無可奈何:「那……那也未必就……」

曾佐見小渾球兒有點可憐:「那也未必就完全不可能的嘛。比如說,在座不就有位掰老玉米長大的……四九城大探長么?!」

嚴大浦有點憤怒了:「有人不就是留過幾天洋,鍍了層金粉兒跑回來賣弄。什麼了不起的?!」

秋姍直搖頭:「又來了,又來了!在醫學院時,我怎麼就沒有好好學習精神病學呢?看見你們,真後悔了……」

紫姨若有所思地重複著:「精神……是啊,精神……」

曾佐把所有的牌都收到手裡,重新洗了兩遍……顯然,他是最先意識到這個提示的重要性的。他再一次請求秋姍:

「再幫我抽出那張黑桃皇后——」

秋姍還是像剛才那樣,不可思議地就從一疊紙牌中,正好又抽出了黑桃皇后。曾佐指指那張黑桃皇后:

「這位被燒死的洋服店裁縫陳姐,跟那個小末兒是什麼關係?」

嚴大浦說:「我看,無非就是那個小末兒,為了在皇糧衚衕製造恐慌,無差別、無選擇地放火罷了。」

孫隆龍卻感到費解:「為什麼那個小末兒,非要製造這皇糧衚衕的恐慌呢?」

嚴大浦的結論倒是下得很痛快:「為了破掉老相好的姻緣唄!這不就應了剛才你們大伙兒說的什麼『精神』嗎?」

秋姍表示不能同意:「你這個『精神』,也未免太直截了當、一目了然了吧?天下的疑難雜症,如果都那麼好診斷,如今也不用發明X光透視了。」

小町表示贊同:「對,到底秋姍姐姐是做大夫的。我也不同意胖子的『一目了然』。再說,我覺得小末兒根本就不是外頭傳說的那種……壞人。」

孫隆龍有點酸酸地說:「小町怎麼盡幫著那小子說話啊?」

小町反嘴就是一句:「因為人家比你這個沒心肝的,有心肝唄!」

渾球兒也被欺負得犯起渾了:「誰『沒心肝』呀?那是你媽說你呢!你又沒有讓那小子去照照X光,怎麼知道他肚子里裝的什麼心、長的什麼肝!」

嚴大浦的解釋是:「在這些女人們的眼裡,但凡倒霉的,都是好人。怨不得老話說,說什麼來著……『頭髮長見識短』。不過,這話可不包括咱們『部長』啊!」

秋姍用她那雙漂亮的杏眼,狠狠地瞪著嚴大浦……。

小町搖頭晃腦地分析說:「我看不是小末兒放火,倒是有人存心要把他裝進一個圈套里去。」

孫隆龍似乎有所醒悟:「我明白了——只有把小末兒趕走或是毀掉,才能保證林橋橋跟那位體面的譚先生順利結婚。而最想保住這場姻緣的,就是林橋橋的哥哥林續薪,現在的林記大掌柜了。」

小町從來也不信服孫隆龍:「何以見得?福爾摩斯——」

這下孫隆龍得意了:「這些天,本偵探也沒有閑著——動用了哥們兒圈子的一些耳目。你們知道,林記這個未來的乘龍快婿,是誰的大媒嗎?」

見眾人都豎起了耳朵,隆龍的自我感覺更加好了起來:「聽說是在朋友家的喜酒宴席上,林公子帶著他妹妹一塊兒去湊熱鬧。在座的客人里,就有那位少年得志的美國霍夫洋行貨運部經理譚明旺。人家可是對林橋橋『一見鍾情』啊!然後,就主動為林記購買折扣價的美國麵粉……等等,總之,首先成為林家最受歡迎的座上賓。」

嚴大浦嘆道:「拿人家的手短,吃人家的嘴軟。還真是的——」

曾佐刻薄地介面道:「這七七四十九行里,拿人家也不『手短』、吃人家也不『嘴軟』的,只有警察了!」

秋姍感慨:「不能不承認,美國麵粉的質量的確是好。那麼多在華的外事機構、洋行、僑民開的西餐廳、麵包房……聽說,烤麵包的麵粉,百分之六十都是霍夫洋行供的貨。」

隆龍接著說:「那位譚先生只要掃個倉庫犄角兒,也就為小小的林記,解決了生存大計。」

嚴大浦善解人意地說:「當家的方知柴米油鹽貴啊。林公子終算是金盆洗手、浪子回頭。難為他只是想用妹子的姻緣,保住家裡那塊老字招牌,也可謂是用心良苦嘍——」

曾佐又尖刻地反駁道:「探長大人好一個『用心良苦』——我看,問題就出在這四個字上。」

小町似乎也心有所動了:「……但是,又是誰非要用一封信,把小末兒從南城大老遠的招回來呢?寫這封信的人,總不會是那位林公子吧?讓個聲名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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