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糧衚衕中段的三十四號院兒,是一扇小黃門。最近,門口掛起了一塊「露露洋服店」的小招牌。
院子很小,大小一共五間青磚瓦房而已。幾盆菊花沿牆疏疏落落地開放著,一棵上了歲數的老桑樹,半綠半黃的葉子,遮下半院子的陰涼。樹下放置著兩張竹靠椅、一張竹皮桌面的小茶桌,在這北方的都市院落里,平添著幾分江南的情趣。
顯然,主人的用心是讓需要等待的陪同人,有個坐下抽煙喝茶的舒適地方。
正北的主房用於營業。所有朝著院子的窗戶,都掛著小碎花棉布縫製的素凈窗帘,每個角落都打掃得乾乾淨淨,倒也是一處雅緻宜人的所在。
午後,林橋橋正在一位動作利索的女裁縫幫助下,試穿著一件婚紗……
當她從一排摺疊布屏風裡面款步走出來,等候在外屋的那位清俊、斯文的青年紳士,露出了滿意的表情。顯然,他很欣賞自己未來的美麗新娘。
這件婚紗是用杭州上等絲綢縫製的白色落地長裙。隆起的「泡泡」袖子,盡量收緊的腰身,下擺打著百折,一方真絲喬其紗的頭紗,一直從頭頂垂到後腳踝——這是時下最流行的一款西洋婚紗款式了。
雖然也是常見的用料和做工,樣式甚至含有幾分稚氣,穿在這位身材富於女性曲線,氣質如同水仙花一般的林橋橋身上,便多出幾分楚楚動人的清純……女裁縫笑容滿面地跪在裙擺邊,正在咬斷最後一針的線頭:
「林姑娘,快讓譚先生給看看——怎麼樣?」
「挺好,是嗎,明旺?」
橋橋小姐轉動著身體,與其說是讓自己的未婚夫看著高興,還不如說是努力想給殷勤備至的女裁縫,一個感激的答覆。
看得出,女裁縫是位人情練達的手藝人:「林姑娘是街坊,我想,頭紗就算我送的賀禮了。」
譚明旺大度地笑起來:「那哪兒成啊,陳姐,您這不是讓人罵我們『宰熟』了嗎?」
橋橋繼續讚揚道:「陳姐果然是王府井洋服名店的高手,版型打得好,針腳兒也講究……」
陳姐從容地對應道:「穿衣服的人漂亮是真的。我兩個月前才搬到這皇糧衚衕開店,您二位就來關照我的生意,讓我怎麼感謝你們才好呢!」
橋橋說:「遠親近鄰,兩家不就隔著幾個門兒么?我以後有活兒也好找人幫忙了。明旺每天上班,還非就得穿這身西服不可。今後,少不了麻煩陳姐給修修改改的呢。」
陳姐說:「林姑娘,你人真好!可惜啊……」
橋橋感到有些詫異了:「您說什麼?」
陳姐一邊動手把橋橋摘下來的頭紗掛起來,一邊有點兒故意支支吾吾地轉移了話題:
「林姑娘,明天我就把領口上的珠花兒給綉上,再有大半天就完工。到時,我給送到府上去……一準兒誤不了你們的好日子。我是說呀,眼看著您就要辦喜事了,可惜咱們這條衚衕里,最近的日子卻不太平。千萬要當心火燭……呸、呸,看我這烏鴉嘴,真該死!林姑娘,我啊,處久了您准知道,有口無心的一個人!」
陳姐臉上掛著意味深長的笑容,周到殷勤地把林橋橋和譚明旺兩人,親自送出「露露洋服店」的小黃門,許久地目送著他們離去的背影……
警察署刑偵隊的副探長嚴大浦,穿著規規整整的警服,正腆著個西瓜肚,在瘦小乾巴的巡警老周和其他幾個警察的陪同下,神氣活現地視察著王記包子鋪的失火現場……他大聲地問巡警老周:
「聞到什麼味兒沒有?」
巡警老周努力吸溜了好幾下鼻子:「好像有一股……嗯,是烤糊了的包子味兒。」
嚴大浦很不滿意這個回答:「真是還不如一條狗管用!」
他自己已經聞到了一股明顯的洋火水味兒,初步判斷,確實是有人故意縱火無疑。
小町擠過圍觀的人群,企圖接近嚴大浦,拚命對他打著手勢。卻被狐假虎威的小警察們阻攔住了。嚴大浦看見小町,故意裝作不認識。小町不滿意地嘟囔了一句:「臭美!」然後,就故意背對著他,像是跟別人說話一樣,發出了一個「暗語」:
「胖子,四媽燒了你愛吃的魚。今兒晚飯你愛來不來,我可告訴你了啊!」
嚴大浦聞聲暗暗竊喜,人前繼續端著奉公視察的架子,指手畫腳了一番……
正在這時,林橋橋和譚明旺從露露洋服店走出來,也路過王記包子鋪。
小町回頭看見了他們兩人,那林橋橋臉上,流露出了無以形容的一片陰霾……
小町心想:這一對,天造地設,長相倒是真般配。
何四媽在十九號院兒的那個建築在地下的石頭廚房裡,忙得顧頭不顧腳的。小町坐在旁邊的小板凳上,可有可無地打著下手……
年富力強的廚娘何四媽,是個北平近郊通州出身的鄉下女人。聽說是因為出嫁多年,沒有為婆家生下傳宗接代的一男半女,受不了擠兌,就早早跑進城裡做工。
她一雙半大不小的「解放腳」,走起路來一陣風兒。到紫姨身邊來做工以前,曾在東郊民巷一位法蘭西駐華公使家的大廚房,做過幫手打雜的粗使女傭。用心偷藝幾年,也燒出了一手上得廳堂的中、西飯菜。
來到十九號院兒這些年,向來講究美食的東家也是個女性,經常互相加以糾正指點,何四媽的廚藝日益見長……
這個有家等於沒家的中年廚娘,有時會在出去買菜時,跟其他人家的保姆說,自己跟東家無非也是「緣分」。否則兩個年齡相近的女人家,也是很難長期共處的。
她的佳作經常會給紫姨和她的牌友們,帶來人間煙火的幸福。還有一個家庭成員,絕對離不開她燉湯留出來的骨頭棒兒,那就是曾經差點兒被她拒之門外的小狗子「點兒」。
何四媽向來愛表現自己知道的事兒特多,倒常常無意之中成了小姐的「情報來源」。這會兒,她手不停嘴也不停地跟小町絮叨:
「衚衕里有人過去閑言碎語地,說是林記糕餅店的橋橋小姐,私底下跟那個叫小末兒的夥計要好呢。」
小町覺得這消息挺新鮮:「真的?不過,我看那個叫小末兒的小夥子,人的長相併不可惡嘛,怎麼會……」
何媽迎合道:「說得就是嘛——小末兒呀,早年可是林記老掌柜撿回來的苦孩子。逃荒路上,他爹媽都餓死啦。林家夫婦豈不是再生父母一樣?那孩子果然也懂事,幹活、學手藝都肯用心下力氣……」
小町問:「那他怎麼能夠恩將仇報,在東家的庫房裡放火呢?」
何媽接著又道:「說的就是嘛——聽人講,因為他跟小姐要好的事情,『林記』庫房著火的頭幾天晚上,老掌柜扇了小末兒的耳刮子。有人還看見,那孩子一人兒躲在衚衕的犄角旮旯,抹淚兒呢!」
小町有點費解:「那也犯不上做得那麼絕呀?」
何媽還是順著話茬:「說得就是嘛——年輕小子,八成就為了一口氣唄!再說了,如果火不是你放的,你跑什麼呢?可聽說,就在滅火的時候,大伙兒還看見他沒命地從火里往外扛麵粉口袋呢。這人肚子里的彎彎腸子,真是捋不順溜兒……」
正像是何媽說的,當年,林記老掌柜在一個下雪的早上,發現店鋪門洞里縮著個幾乎快被凍死的半大男孩子。當時,不遠處的牆根下,還有一具成年人的「路邊倒」,屍體已經被雪蓋住。
顯然,男孩子身上那件滿是破洞的大棉襖,延長了他的性命……
常年吃齋念佛的林記老闆娘,當時正在觀音像前詠誦經文。聽到丈夫的招呼聲,趕緊就讓夥計們幫忙,把凍得已經不省人事的男孩子抬到暖和的廚房裡。她親自動手用生薑煮湯,加上紅糖又打個雞蛋,親自一口一口地往那男孩子的嘴裡灌……
就這樣折騰了快一個時辰,男孩子才緩過氣來。
那會兒,林家自己的一兒一女,也跟這個被救活的逃荒男孩兒差不多大——哥哥九歲、妹妹七歲。
善良的林記老闆娘,還親手把兒子穿舊的衣褲,為這個自稱叫「小末兒」的男孩兒穿上。衣服雖不是新的,可小末兒臉上泛起了比過大年還要高興的神情。他走路、幹活都盡量小心翼翼地,唯恐弄髒了自己生平從來沒有上過身的漂亮行頭……
當橋橋的胸部開始在不知不覺中帶著隱痛隆起時,小末兒也長成健壯樸實的一個少年。因為從不吝惜體力的付出,當年比林公子要矮半個腦袋的同齡的他,反而在營養能夠得到保障的林記糕餅店裡,拔出應有的身高,生得肌肉豐滿、筋骨結實。
小末兒深受林記家老闆夫婦的喜愛和信任,他們總是會在他的身後,笑眯眯地交換著滿意的目光——
小末兒把擔負起東家交付的勞務,視之為是生存的快樂本身。如果不是老闆娘竭力要求他讀書識字、學習記賬和簡單的算數,他就會兩眼一睜,屁股不著板凳地干到天黑。
他還是個性格有點靦腆的年輕人。兩顆小虎牙一齜,就奮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