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回 許世生解說紅樓案 賈寶玉對景悼顰兒

話說茜雪聽了許世生所言,反倒漸漸平靜下來,冷笑道:「我倒並不恨寶二爺。他不過是百事不管的公子少爺,將我攆出府亦非他的主意,何況現在早已吃盡苦頭了……我只恨那主事之人。」

許世生點點頭,忽道:「茜雪姑娘定要將罪責全攬在自己身上么?」

茜雪一驚:「許先生何出此言?此事皆是我一人所為,自與他人無涉。」

許世生道:「在我看來卻並非如此。此案謀劃周詳,單憑你一己之力恐難以至此。況且姑娘被逐出府之事,本不能全歸罪於璉二奶奶,姑娘縱然記恨她,亦不必處心積慮,甘冒奇險定要了結其性命……其中想來另有隱情。再者,我亦曾聽聞當日璉二奶奶掃雪拾玉之經過,此事甚為蹊蹺,與璉二奶奶終被關入獄神廟頗有干係,莫非府里早有人給她設下圈套?」

茜雪面色大變,搶著道:「許先生說東道西,我卻並不明白。現下我已承認下手害了璉二奶奶,綁了我報官便是,其他哪還有什麼可說的?」

許世生嘆道:「姑娘欲獨自承擔罪責,讓人甚是欽佩,然而姑娘可曾想過,當真值得為那人隱瞞么?我不知他對你是如何說的,但媚人姑娘的遭遇,可說是前車之鑒。」

茜雪叫道:「不要說了!」

說罷掩面直向廳堂門口奔去,那虯髯客恰好立在門側,正欲上前把她攔住,卻聽許世生道:「算了,張兄,讓她去吧。」

賈芸眼見茜雪跑出門去,不禁問道:「咱們便讓她這麼走了?」

許世生道:「不放她走又能怎麼樣,難道當真報官不成?咱們此刻怎有餘暇與官府糾纏。我本來擔心她與聞大家商議營救寶二爺的機密,再泄露給他人,那可壞了大事,故要先揭穿璉二奶奶遇害一案。如今她既已離去,就不必再理會了,還是快來商議一下如何解救寶二爺吧。」

虯髯客粗聲道:「還商議什麼?這次我帶來了不少兄弟,乾脆趁其不備衝進去,救了人便走,等他們明白過來,咱們已走得無影無蹤了。」

幽蘭嗔怪地看了他一眼:「哥哥怎能如此魯莽,須知此地乃是京城,並非尋常市鎮。九城巡按府監牢更是官家重地,防衛森嚴,倘發現有人劫獄,大兵轉瞬即至。非但救不了人,只怕自身亦難保。」

柳湘蓮亦道:「大哥,幽蘭妹子所說甚有道理,救人之事,還須智取。」

虯髯客大笑道:「既如此,你們快些想想有何好計策,我卻實在想不出來。」

許世生沉吟半晌,說道:「我有一個主意,大家議議是否可行。咱們先以探監為名,混進獄神廟……」

許世生正說之間,忽然賈芸家的一名幫工從外面進來,他忙止住語聲。原來卻是有人來找倪二,說是從九城巡按府監牢過來的。眾人聽了,皆有些惴惴不安。倪二道:「不妨事,那邊我有幾個獄卒甚為熟識,想是有啥要緊事,過來通風報信。」

倪二出了廳堂,不過盞茶工夫便即回返,面帶喜色道:「皆說飛來噩耗,對咱們來說卻是天大喜訊。適才從宮裡傳出消息,當今皇上突染重疾駕崩,新皇擇日即位,這就要大赦天下。所有未決之囚犯,亦皆在赦免之列。今番不須咱們動手,寶二爺便有救了!」

(作者按:曾有喜好索隱的研究者把曹雪芹寫《紅樓夢》與清朝雍正帝暴亡之謎聯繫起來,得出了「曹雪芹毒殺雍正帝」的驚人結論。此論混淆真實歷史與文學虛構,固讓人難以置信,然而聯繫曹雪芹自身際遇與《紅樓夢》前八十回的種種暗示,書中寶玉之命運,確與皇室家族的興衰嬗變息息相關。)

正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眾人聽了,一時皆不敢相信。賈芸問道:「老二,這消息確實么?此事非同小可,切切不要人云亦云!」

倪二笑道:「那獄卒親耳聽獄官所說,便過來給我報信,怎會有假?此等大事,又有誰人敢造謠惑眾?想必不日便會詔告天下了。」

眾人這才信服,不由皆驚喜交加,感嘆寶玉命中自有貴人相助,逢凶化吉。到了第二日,新皇果然下了詔書,大赦天下,擇吉日舉行登基之禮。虯髯客、幽蘭見寶玉之事已了,倒亦不忙著離開,便在京城遊玩幾日,開開眼界。

且說這一日正逢寶玉遇赦放出,賈芸、柳湘蓮、許世生皆去九城巡按府監牢外等候。那薛蟠自上次在巷子里遭馮平偷襲,一頭撞在矮牆之上,至今仍時時感覺頭痛,每日里昏昏沉沉,眼前甚或偶有幻象出現,找大夫開了幾劑疏風止痛的葯服了,亦不見效,苦不堪言,然而聽說今日寶玉便可出來,仍強撐著趕了過來。

巡按府監牢大門外聚了不少人,皆是聽說今日放出赦免囚犯,前來等候接人的親友。日上三竿,巳初初刻剛過,巡按府大門吱呀呀一陣響動,緩緩打開,獄卒吆喝著把幾十名衣衫襤褸的囚犯趕了出來。門外等候的人群簇擁而上,賈芸一眼看到寶玉踉踉蹌蹌走在人群後面,忙搶上幾步扶住。

寶玉望見眾人,還未開口說話,眼淚先已流了下來,見杳無音訊多時的柳湘蓮竟亦在這裡,驚喜莫名。柳湘蓮略略問候寶玉幾句,覺此地並非講話之所,便叫來早已備好的轎子。寶玉本不想坐轎,然看看自己身上囚服未除,狼狽不堪,只好聽從,正要上轎離去,人群中突然衝出一人來至近前,抱住寶玉放聲大哭。眾人仔細看時,那人卻是焙茗!

原來焙茗上次隨寶玉趕往媚人家中,後來突發慘禍,媚人橫死,寶玉在其家中被九城巡按府衙役抓走,並背上殺人罪名。焙茗卻從此無影無蹤,誰知今日竟會出現在這裡,只見他衣衫襤褸,面黃肌瘦,正不住抹淚。眾人見此處耳目眾多,不宜久留,忙勸止住焙茗,讓寶玉上了轎子,大家跟隨著回到賈芸家裡,可憐寶玉此外亦無處可去。回程路上,許世生把焙茗拉到一邊,詳問究竟,焙茗把這些時日的遭遇一一講來,許世生亦是不住嘆息。

到了賈芸家裡,寶玉略略梳洗,賈芸又找來衣服給他換上,焙茗亦好歹收拾收拾,胡亂扒了幾口飯,眾人方坐下來說話。柳湘蓮說了別後情由,許世生亦跟寶玉談及茜雪害死鳳姐之事,明知隱瞞不住,還不如早些讓他知曉。寶玉聽了,直驚得說不出話來,半晌方哭道:「這又是我造的孽了!若不是我醉酒發脾氣摔茶盅,茜雪便不至被攆出府去,鳳姐姐亦不會死於非命了!」

眾人正在解勸,旁邊薛蟠卻突然咕咚一聲從凳子上直摔下來,直摔得滿身塵土。眾人嚇了一跳,忙上前把他扶起來。薛蟠道:「不妨事,不妨事,只不過有些頭髮暈。」

薛蟠以手拍額,略過片刻,忽地皺眉對許世生道:「許先生,不知怎的,吃這一摔,我卻猛然記起前年在康河縣青霧山風雲觀里的事……那時我夜裡在觀里亂走,來到一處樓閣所在,在二樓卻見到那虛塵道士在舞劍,他用劍尖指著一具人形木偶,口中念念有詞,木偶胸前還刻著幾個字……後來,我慌慌張張下樓的時候,摔了一跤,當時便人事不省了,第二日醒來時已躺在觀里客房的床上。」

許世生點頭道:「我記得此事,其實世兄摔那一跤亦是馮平所為,不過只因摔跤之後便將前夜之事盡皆忘了,我們實不知其中還有如許曲折……眼下世兄卻為何要提及此事呢?」

薛蟠眼看著寶玉,露出困惑之色,緩緩道:「只因我剛剛記起,那木偶胸前所刻的,正是『賈寶玉』三字。」

眾人皆吃驚不小,然仍不明就裡。許世生蹙眉道:「此等巫蠱之術,自古及今史書多有記載,乃以木偶、草人、紙人、泥人之類書被咒者之名,施行魔法……只是不明這虛塵道士為何會行此邪僻之事,又從何而知二世兄的名諱?薛世兄在風雲觀里可曾還留意到其他異常之處?」

薛蟠思忖多時,方道:「其餘似乎並無古怪,只是那虛塵道士曾說起,昔年在京城時見過賈府里的政老爺、敬老爺等人,還說觀里的主持智清認識清虛觀的張道士。我見那智清道士年老昏聵,嘴裡老是嘮叨著什麼煉丹,想必觀里大小之事皆由虛塵做主。」

眾人議論紛紛,唯有寶玉自己卻似毫不在意,喃喃道:「其實何必在意那等巫蠱之術,我本來便是不祥之人。如今想來,這一連串的意外都與我脫不了干係。最先是通靈玉不翼而飛,然後卻離奇出現在櫳翠庵,妙玉在櫳翠庵內遭襲,又被忠順王府的人帶走,至今不知下落。後來,又有媚人被殺之事,當時惟有我在那房內,門窗皆緊閉,莫非當真是我犯病暈迷之時無意中竟下了毒手?若果如此,亦只有以死謝罪了。最後便是鳳姐姐在獄神廟內遇害,若追蹤溯源,我亦是始作俑者……」

言未畢,寶玉已泣不成聲。許世生嘆口氣,正想說話,卻見賈芸家的幫工匆匆進了屋,對賈芸道:「外面有位甄爺,說要求見您和寶二爺。」

賈芸有些懵懂:「不曾識得哪位甄爺,此人何等樣貌?」

那幫工看了眼寶玉,囁嚅道:「單看模樣,卻與寶二爺極像。」

賈芸兀自詫異,許世生先開口道:「想來便是那位甄寶玉公子了,快請進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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