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回 虯髯客仗義施援手 冷郎君重情返故鄉

話說許世生與賈芸來至獄神廟鳳姐原先的牢房外,探看良久,並未發覺有何異常情形。許世生心下盤算,莫非鳳姐當真一時激憤之下尋了短見,並無其他?看來是自己多想了。鳳姐新近之遭際,實非常人所能承受,昔日在賈府手握權柄,頤指氣使,今日卻淪為階下囚,任人辱罵,其中滋味局外之人怎可體味得到?萬念俱灰,只望早些脫離苦海,亦是意料中事了。

他們順著狹窄陰暗的過道往外走,緊挨著的那間牢房並無人被關押,其餘幾間大都囚著女犯,或坐或立。許世生試著向她們詢問,昨日可曾聽聞見到任何非比尋常之事,皆如石沉大海,或者搖頭不語,甚或呆若木雞,毫無動靜。等到了廟門口,卻見獄卒老劉仍一臉晦氣地站在那裡。只因鳳姐懸樑自縊,老劉被責看管不力,扣去三個月薪俸,幸虧賈府無人追究此事,獄官亦大事化小,不然老劉定要捲鋪蓋回家了。

許世生向老劉搭訕,意在詢問昨日鳳姐自縊之事詳情。這老劉本有滿腹苦水要倒,加之見獄吏親自引兩人前來,對他們全無戒心,此刻果真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從昨日茜雪來探監說起,直說了大半個時辰。到末了許世生問他,還有啥異常之事,老劉瞪著眼想了半晌,說道:「我尋思著,那婦人想是鬼上身了,這才懸樑自縊……我跑出去找獄醫時,就聽到一陣尖嘯之聲,聲音雖不甚高,但好駭人也,那不是厲鬼是什麼?」

許世生與賈芸不由相對苦笑,看來從獄卒這兒再也問不出什麼了。他們謝過老劉,離開了巡按府監牢,等到了大門外,賈芸抬眼看看日頭,隨口對許世生道:「昨天那般陰沉,今兒卻又是朗朗晴空,還真是風雲變幻,不知穿啥衣服好了。」

他環顧四周,見並無閑雜人等,又壓低聲音道:「許先生,還有一件要事與你相商……」

說至此處,他略略停頓,只因見許世生眉頭緊蹙,直似未聞,不知在思慮些什麼。稍頃許世生方回過神來,忙問道:「有何要事?賈兄請說。」

賈芸還是不放心,把許世生拉到一條僻靜的巷子里,方道:「便是我上回說過的托倪二想法子營救寶二叔之事,昨日倪二對我說,他已經約好了幾位江湖上的朋友,今日便可過來,想著大伙兒聚在一起,商議妥帖如何著手。今兒我已早早地去跟薛大哥說了,本想再去府里找你,可忽然聽聞璉二奶奶之事,挂念著寶二叔,就來了獄神廟這邊,可巧在這兒遇到你。」

許世生道:「這倪二行事端的仗義,如此甚好,便是去你家么?事不宜遲,咱們這就快走。」

兩人出了巷子,恰好看見在街邊停著輛騾車,藍布車圍,黑緞沿邊,甚是素凈。車夫正蹲在地上抽著旱煙,看樣子正等人雇車。賈芸上前略問幾句,隨即雇了騾車,招呼許世生上了車。車夫揚鞭呼喝一聲,那健騾便低下頭,猛地撒開蹄子飛奔起來。

許世生端坐在車廂中,眼望前面的街市,默然良久,忽地側身對賈芸道:「賈兄可知茜雪姑娘現在何處?」

賈芸不料他突如其來問起茜雪,茫然應道:「此刻或許正在舍下吧,只因昨日之事,茜雪姑娘受了不小驚嚇,內人便勸她這幾日暫住舍下,畢竟多年舊人,說說話寬解寬解。」

許世生微微點頭,攢眉不語。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暫且不說這兩人,卻說那薛蟠一早得著賈芸的口信,讓他晌午去家裡商議大事,後來又聽說鳳姐懸樑自縊,薛蟠與家裡人未免又慨嘆一番。本想去獄神廟探望寶玉,誰料薛姨媽犯了腰痛病,薛蟠急著讓人去請大夫,忙亂了好一陣。等薛姨媽好些了,眼看著已過了午正,薛蟠匆匆離開家,亦不帶小廝同行,讓他們皆在家裡隨時聽薛姨媽使喚。

薛蟠記得到賈芸家有條近路,走那邊可省上不少路程,只是所過之處甚為偏僻。他憑著記憶走過幾條僻靜的巷子,兩側的房屋皆低矮破舊,朽壞的木門後也不知是否還有人居住。正走之間,薛蟠見到前面有棟倒塌了的破房子,磚瓦遍地,雜草叢生,左右各有兩條小路。

薛蟠站在倒塌的房屋前,正有些躊躇,一時記不清該走哪邊,忽聽得身後傳來一陣迅捷的腳步聲。那人來得好快,轉眼已到了薛蟠身後。薛蟠感覺有些不妙,未及轉身,背上已挨了重重一擊。他身不由己撲倒在地,頭撞在前面一截斷牆上,登時眼冒金星,昏天暗地。未等薛蟠掙扎著起身,那人又上前把他拉拽到廢墟之中,四周皆是斷垣殘壁,更不易被外人瞧見。

此刻薛蟠灰土滿面,狼狽不堪,還未看清那人是誰,便破口大罵,正欲上前動武,忽覺喉頭一涼,定睛看時,一柄冷森森的長劍已指在了自己的咽喉。薛蟠立時嚇得噤口不言,才看清對方原是一名三十多歲年紀的彪形大漢,滿臉怒容,喝叱道:「姓薛的,今日終叫你落在我手,還有何話說!」

薛蟠見對方並非是認錯了人,然而細細端詳,卻記不起此人是誰,有何過節,只略略覺得有些面熟,便道:「恕我眼拙,尊駕究竟是誰,咱們無冤無仇,為何要出手傷人?」

那大漢冷笑道:「薛大爺當真貴人多忘事,莫非壞事做得太多,記不清了?屈死在你手下的馮淵公子還記得么,我便是他的兄長馮平,前年在康河縣讓你逃過去了,今日可難逃一死!」

原來當初在康河縣時,薛蟠與馮平雖打過照面,卻從未交言,薛蟠事後良久才從許世生那裡得知始末,因之前對馮平未曾留意,故今日一見亦認不出來。離開康河縣後,因怕薛蟠報官緝拿自己,馮平不敢即回京城,在各地漂泊一年多,今年才得回來。只因尋仇之心未死,馮平這兩三個月以來,一直在四處尋找薛蟠的蹤跡,好不容易找到了他的居處,卻未有好機會下手。今日見薛蟠孤身外出,來到這僻靜之地,正是天賜良機。

薛蟠聽了,情知多說亦是無益,惟有閉目待死。馮平狂笑幾聲,叫道:「兄弟,蒼天有眼,今日為你報仇!」

正要手腕抖動,了結薛蟠的性命,不遠處卻有人高喊:「且慢,劍下留人!」

馮平悚然一驚,扭頭望去,但見廢墟斷牆外站著位身負長劍的年輕人,面如冠玉,目似朗星,身上卻穿著一襲道袍。他身後還站著兩人,一人虯髯豹眼,體魄雄健,正昂首俾睨四周,雙手籠於袖中,袖子鼓鼓囊囊的,亦不知藏了什麼利器。另一人則是未及弱冠的少年,容貌較前面那位年輕人更美,眉目如畫,巧笑嫣然——其實乃女扮男裝的嫵媚佳人。

馮平見了那男裝女子,頓覺眼熟,接著便想起,她即是前年在康河縣荒宅內用計賺薛蟠入局的女盜幽蘭,那虯虯髯大漢是她的兄長,綠林之中頗有聲名,馮平亦曾耳聞,那身負長劍的年輕人卻不知究竟是誰。這時卻聽身旁的薛蟠大叫道:「是柳兄弟么?快來救我!」

馮平手腕輕輕一抖,薛蟠便不敢再喊。原來,此人正是因傷懷尤三姐之死,早已行蹤渺渺的冷郎君柳湘蓮。

若問柳湘蓮為何恰巧會在此時此地出現,那還得從前年薛蟠出行說起。本書上半部曾講到,薛蟠因被柳湘蓮暴打一頓,含羞出門,行至康河縣時,卻中了幽蘭等盜賊設下的圈套,更因馮平暗中之舉,險些背下殺人大罪,後來好歹洗清罪名,仍前往南方做生意。哪知回程之時,來至平安州界,又遭遇一夥盜賊,劫去財物。其實仍是虯髯大漢手下那伙人,盯上了薛蟠這富家子,上次智取不成,這次卻來硬奪。眼看已成事,半路殺出來個柳湘蓮,雖單人獨騎,然武藝出眾。群盜一時拿他不下,恐驚動官兵,只好退去。

薛蟠感恩不盡,與柳湘蓮結為生死弟兄,再後來,柳湘蓮卻因心傷尤三姐之死,削髮隨跏腿道士而去,意欲遁入空門。然而那跏腿道士卻道柳湘蓮塵緣未了,遲遲不肯收他為徒。過了一些時日,那道士忽然不見了蹤影,柳湘蓮尋他不著,亦不在意,便浪跡江湖,漂泊四方。

忽有一日,柳湘蓮經過康河縣附近,與虯髯大漢那伙盜賊偏偏狹路相逢,群盜見柳湘蓮孤身行走,便將他團團圍住。虯髯大漢見柳湘蓮以寡敵眾,毫無懼色,正所謂藝高人膽大,便起了英雄惜英雄之意,又看他一身道袍,作出家人打扮,便止住手下人,詳問究竟。柳湘蓮亦不隱瞞,說道因賢妻離世,萬念俱灰,本欲出家未成,流落江湖。

虯髯大漢聽了,狂笑幾聲,便邀柳湘蓮入伙,道是既然看破紅塵,沒了羈絆,何不上山做個首領,劫富濟貧,縱橫江湖,何等快意!柳湘蓮原本已覺天下事無可無不可,平時亦聽聞虯髯大漢素有「義盜」之名,今日一見果系豪爽之輩,居然當真應允入伙。虯髯大漢聞聽大喜,便與柳湘蓮結拜為兄弟,讓他做了副手,因柳湘蓮武藝超群,又有文才謀略,群盜無不心服。

無巧不成書。賈芸為救寶玉求倪二幫忙,倪二答應去找江湖上的朋友援手,原來倪二與那虯髯大漢早有交情,竟找到了他這裡。柳湘蓮聞聽此事,自是驚喜交集,恨不能插翅飛去救寶玉出來。虯髯大漢聽說要救的是柳湘蓮的好友,滿口應允,立時便要親自帶人下山,還是柳湘蓮心思縝密,先讓倪二回去,並未說破內情,仔細商議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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