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回 大觀園黛玉憂知己 賈母院鳳姐思拾玉

且說王太醫看過賈母的病情,長嘆一聲,對賈璉道:「不瞞世兄,老夫人病重至此,恐藥石之力已難痊癒,近日雖有所好轉,現時看來竟不過是迴光返照,如今受驚嚇過度,更是雪上加霜。」賈璉大驚,王夫人等在簾幕後聞聽,皆慌得不知如何是好。賈璉忙問:「難道當真便無醫治之道了?」王太醫搖頭道:「依在下之見,老夫人實已病入膏肓,即便扁鵲、華佗再世,恐怕亦無能為力了。」

賈璉見事已至此,只得命人將王太醫送回府邸,臨走之時,王太醫只留下個固本培元的藥方,只望能多延些時日,言下之意,看賈母的病情,恐拖不過十天半月,還應早日準備後事。王太醫走後,賈璉忙與王夫人、邢夫人等商議,王夫人哭道:「現如今府里遭抄沒,老爺被抓走,尚且未知生死,老太太又是這等情形,我們婦道人家能有什麼計議?一切全靠你操持罷了。」

賈璉無法,只得去求見九城巡按府張大人,說明賈母病重之事,好在張大人甚為體恤,應允賈府可再請名醫救治。賈府又延請幾位名醫前來看視,無奈所說皆與王太醫無異,前前後後忙活了將近半月,終於無力回天。

這一日清早,賈母院中傳出一片悲泣之聲,原來賈母竟撒手歸西。賈母既去,喪事如何辦理,因賈府此時系遭藉沒之家,哪敢自專,賈璉又求見九城巡按府張大人稟明此事。賈府雖獲罪,只因賈母本系朝廷誥封一品夫人,張大人亦未敢擅專,故啟奏當朝天子。當今聖上仁慈,慮及人以孝為先,又有北靜王從旁說情,故格外開恩,令賈赦、賈政二人可以待罪之身回府發喪,只是喪事須一切從簡。

賈赦、賈政叩謝天恩,含悲忍痛回至家中,與邢夫人、王夫人等見面,闔家之人抱頭痛哭。於是便遣人往賈氏京中各房報喪送信,各房見賈府獲罪遭藉沒,避之唯恐不及,此時多不敢前來,兼有上命喪事從簡,因此賈赦、賈政只得草草辦完喪事,又被押回天牢待有司審訊,在此不必詳述。

且說賈府遭抄沒後,各處院子里的貴重物事,皆被巡按府的公差搬走,昔日繁華富麗的賈府,看去一片凋零景象。幸虧因諸人所涉之罪尚未最終定案,巡按府張大人特予寬宥,准許賈府之人暫時還可在原處居住,日後再作計較,不過吃穿用度與昔日相比自然天差地遠,每日飯食由巡按府遣人派發。府中之人一向習慣了錦衣玉食,個個心中叫苦不迭,但此時此地,又有誰敢抱怨?偌大的賈府,誰亦不能隨意走動,只能呆在自己的院子里,四處皆有巡按府的公差,與那監牢亦相差不遠。

大觀園瀟湘館中,本有千百竿翠竹遮映,這些時日因無人清掃,只見一片落葉瀟瀟的凄涼景緻。那黛玉因賈母故去,深感從此幽明相隔,再無人可依靠,更兼寶玉被拘押在九城巡按府中,至今杳無音訊,難免時時憂心不已,故整日以淚洗面,不思飲食。此刻那黛玉身邊只有紫鵑跟隨,只因賈府中眾多丫鬟婆子,已被巡按府遣散,各自回家。瀟湘館內,本就沒有多少貴重值錢的物事,可就連桌上擺的古琴,壁上掛的古畫,亦被公差拿走。唯有黛玉日常讀的書,大概公差覺得值不了什麼,倒還得以留下。

紫鵑見黛玉每日吃不了兩頓飯,整夜咳嗽不止,白天不是對著窗外的竹林發獃,便是默默流淚,雖苦勸仍不見效,簡直心急如焚。這日清早,丫鬟送來米粥,黛玉吃了兩三口,便推開了。紫鵑看那粥熬得甚是粗劣,亦不好再多勸,心想往日連燕窩粥都吃不了多少,何況這種粥呢?只是若一直這樣下去,眼見得身子日益衰弱,怎生得了?

紫鵑思來想去,暗自盤算,遍數家中諸人,此時恐惟有璉二奶奶才能勸得了黛玉。念及此處,這日一早,紫鵑服侍著黛玉好歹吃了幾口粥,又勸她再躺下歇息一會,便匆匆離了瀟湘館,繞道來至大觀園園門處。紫鵑跟看門的女差役央求了半天,說了不少好話那人方允她過去,來至鳳姐院門口,幸喜此刻沒人看守。到了院中,卻仍是寂寂無人,丫鬟婆子小廝不見一個,紫鵑正有些猶豫,卻見豐兒剛從正房裡出來,忙上前招呼,說要找二奶奶。

豐兒一把抓住紫鵑的手,往院外便走,紫鵑不解其意,只得緊跟著她出了院子,來到粉油大影壁的後面。豐兒瞅瞅南北寬夾道上並沒人路過,方放開紫鵑的手,輕聲說道:「虧你還敢來找二奶奶,這幾日的事情難道你還不知么?」紫鵑見她如此說,懵懂問道:「家裡一團亂麻,我整日呆在瀟湘館裡,哪出得了園子,璉二奶奶又出了什麼事呢?」

原來賈府遭抄沒,鳳姐所背罪名亦是不輕,當年她因貪圖那三千兩銀子,玩弄手段,害死了張金哥與守備之子。如此傷天害理之事,今日果然遭逢報應,官府已查證清楚,本應即刻捉拿下獄,只因其系女流,暫且在家嚴加看管,待賈政、賈赦等人所涉之罪案了結後,一併處置。

(作者按:鳳姐貪財害人之事,參見《紅樓夢》第十五、十六回。)

且說這鳳姐,一向是頤指氣使慣了,此時待罪家中,惶惶不可終日。手下丫鬟婆子,自不如往常那般聽從使喚,時有風言風語,傳至鳳姐耳中,鳳姐不好發作,不免心中鬱悶難當。好在平兒不時勸慰,讓鳳姐感覺好受些。賈璉因惱鳳姐平素恣意妄為,如今連累家中,對鳳姐卻沒有好聲氣,兩人又吵了幾次。

這一日,鳳姐因在家中不得隨意外出,氣悶得很,閑來無事,便把一些從前穿戴過的衣服、首飾收拾一番,拾掇了多時,忽然記起去年買的一件金簪,卻遍尋不著。正在箱子里翻檢之時,無意中忽把一個小巧的枕套翻了出來,若在平日里,鳳姐多半並不在意,今日卻如同神魔暗中驅使,偏要看個究竟。撕開枕套,但見裡面藏著一綹青絲,還有一根玉簪子,鳳姐見了,頓覺怒氣盈胸,用力抖了抖枕套,又有個戒指滾了出來。

鳳姐心中忖度,不消問,這定是賈璉不知又與哪個淫婦勾搭,竟還大膽藏起定情之物。世上之事,無巧不成書,這邊鳳姐正生著氣,卻聽門帘窸窣聲響,原來賈璉從外面進來了。鳳姐登時氣不打一處來,把那根玉簪子折為兩段,拋在地上,又把那綹青絲連同戒指扔在賈璉身上,罵道:「你這不爭氣的下流胚子,又勾搭上哪兒來的騷貨,還留著這些骯髒東西,枉我這些年裡里外外累死累活,竟落得這樣下場!」列位看官,鳳姐雖素有鳳辣子之名,然畢竟是大家閨秀,本不至如此失態,只是待罪家中鬱積已久,故此才有這一場大發作。

賈璉兜頭遭一頓痛罵,又看見地上的青絲、玉簪、戒指等物,方明白事情原委,不禁記起昔日多姑娘、尤二姐之事,火往上撞,喝道:「大丈夫三妻四妾,又算得了什麼?偏是你這悍婦,惹來許多是非,如今已害得全家遭抄沒,還嫌不夠么?」鳳姐遭此斥責,更是火上澆油,直氣得一頭向賈璉撞去。賈璉躲過,此時亦不願再多與鳳姐廝纏,冷笑道:「七出之條幾近全犯,我看你終是如何了局!」說罷拂袖而去。

(作者按:據脂評,曹雪芹《紅樓夢》佚稿中涉及青絲之事,參見脂本《紅樓夢》第二十一回「俏平兒軟語救賈璉」一節,「平兒收拾賈璉在外的衣服鋪蓋,不承望枕套中抖出一綹青絲來。……賈璉看見著了忙……笑道:『你拿著終是禍患,不如我燒了他完事了。』【庚辰雙行夾批:妙!設使平兒再不致泄露,故仍用賈璉搶回,後文遺失,過脈亦。】一面說著,一面便塞於靴掖內。」)

鳳姐近些時身子本一向不甚舒服,經此一場大鬧,更覺委頓不堪,歇息了半日,早早上床睡了。賈璉在府中另找了個宿處,晚間亦不來這邊居住。又過了幾日,鳳姐身子剛覺好些,驀地九城巡按府卻一紙令下,雲賈府命婦王熙鳳因涉謀財致死人命,民怨甚深,故今免去命婦封號,暫在府內充僕役之職,一應罪責,容後再議。

鳳姐初聽此事,只覺天旋地轉,暗想與其受此羞辱,不如一死了之,然而一旦慮及巧姐,不禁又柔腸百轉,當真要扔下她不管不顧,怎能忍心呢?思來想去,鳳姐只得聽從九城巡按府差役的安排,含淚換上丫鬟們的服色,搬至廂房居住,每日手執掃帚四處洒掃。府內之人無不側目,憐憫者有之,譏嘲者有之。只因昔日鳳姐持家甚嚴,得罪了不少人,故此有人便幸災樂禍。至於同情鳳姐者,雖憤憤不平,但限於官府嚴令,當此之時,人人自危,誰亦不敢多言。唯有晚間回院子歇息時,平兒、豐兒等多方撫慰鳳姐,勸其暫且忍耐,日後再圖良策。

再說紫鵑聽豐兒詳細說罷事情原委,直驚得面色發白,手撫胸口道:「我們整日給關在園子里出不來,哪知道這些事情,萬萬想不到二奶奶竟會如此,當真便沒法子么?」豐兒黯然低聲道:「官府下的令,還能有什麼法子?再說,二奶奶把二爺都給惹惱了……這個家其實呆不住了,都還不知道自己能往哪兒去呢,我看,你亦別操那些閑心了,快回去照顧你家姑娘吧。」豐兒說完,匆匆回院里去了。

紫鵑在院外呆立許久,不知如何是好,正欲轉身離去之時,卻見遠處有人手執掃帚、水壺洒掃地面,順著南北寬夾道緩緩向這邊過來,細看正是鳳姐!只見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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