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回 門下客從容解疑難 局中人迷惑落深潭

許世生向襲人拱手道:「適才我說姑娘身負嫌疑,並非有意冒犯,只因要查清真相,就須弄清各種可能的情形,姑娘勿怪。」

襲人低聲道:「奴婢知曉,先生但說無妨。」

許世生又向寶玉道:「還有一種可能的情形,便與媚人姑娘有關。我們可以再理一遍思緒。至今能確定的是,世兄昨夜安歇的西裡間,事實上外人皆難以進出,襲人、媚人姑娘始終守在西外間。而今早在怡紅院經過仔細搜查,並沒找到通靈玉。由此可推斷出,通靈玉昨夜已被人帶離怡紅院。」

寶玉點頭贊同,許世生接著道:「現在的問題在於,襲人姑娘把玉塞好以後,到今早以前,這中間離開怡紅院的只有趙姨娘一個人。而根據襲人姑娘所說昨夜之情形,趙姨娘沒有機會進入西裡間,不可能拿到通靈玉。不過現下我們暫且假定,媚人姑娘偷取了玉,由趙姨娘帶離了怡紅院……」

雖見寶玉驚詫地瞪大眼睛,欲有話說,然許世生並不理會,仍繼續說道:「且莫先管動機何在,或許媚人姑娘是有這個機會的。襲人姑娘先前說過,因為合歡花釀的酒放在前面抱廈了,她便穿過十錦槅子去拿,這一會兒的工夫,媚人姑娘獨自與趙姨娘在一起,她能否趁機拿到通靈玉,交給趙姨娘呢?」

襲人聽了連連搖頭道:「先生弄錯了,這根本做不到啊,從堂屋到前面抱廈,不過只有幾步路,到了抱廈以後,我轉過身來就看見媚人與趙姨娘在那兒聊天。況且,媚人怎麼會這麼做呢?」

許世生道:「既如此,煩請姑娘還是照昨夜的情形,從堂屋這兒走到前面抱廈,盡量一樣的快慢緩急,我與寶二爺便站在這邊,重演一遍試試看。」

寶玉見許世生如此這般煞有其事,倒來了興緻,與許世生一起站到堂屋中間。襲人見他們站好,便當真如昨夜一般,朝前面抱廈走去。

這邊廂許世生毫不遲疑,急急出了堂屋穿過西外間,先進了西裡間碧紗櫥,再來到填漆床前,俯下身伸手到床褥下掏摸了幾下,轉過身來走了只不過三四步,堪堪未到碧紗櫥門口,就聽寶玉叫道:「許先生,已經遲了!」

原來襲人此時早已到了抱廈那邊。許世生重新來到堂屋,心裡不禁有些氣餒,他思慮良久,本來似乎能在重重帷幕中找出一條通路,誰知仍是此路不通。寶玉自然不信失玉之事與媚人有關,此時鬆口氣道:「我早說先生多慮了,盜玉者另有其人,怎會牽涉到襲人、媚人她們?」

許世生苦笑道:「世兄說的是,眼下仍是一團混沌,這失玉之謎還待推敲……且容我再把這幾個房間仔細探察一番,看看有無疏漏之處。」

原來他此時突然想到,莫非在這些房間之中,竟會有不為人知的機關秘道?按說賈府堂堂世家,大觀園又是不久以前奉旨敕造,理應絕無此事,不過還是要親眼查驗過,才能放心。寶玉站在旁邊,但見許世生一言不發,目光專註,挨屋從牆壁到地面仔細察看。又過一會,寶玉索性坐到桌邊,讓襲人端上兩杯普洱茶,耐心等候起來。許世生把幾個房間細看一遍,果然並無存在秘道的任何痕迹。他無奈地搖搖頭,只覺有些昏昏沉沉,轉而再去端詳那些室內的陳設,那些分成一格格的雕空的玲瓏木板,以及隔架上擺放著的形形色色古董與好玩物事。

堂屋與西外間居室之間的隔架上擺著自鳴鐘、金西洋自行船、聯珠瓶、纏絲白瑪瑙碟子等等,還有一架青花瓷八寶紋燭台放在旁邊,形制古樸。許世生似乎對那金西洋自行船產生了興趣,端詳良久。

(作者按:怡紅院里的金西洋自行船,參見《紅樓夢》第五十七回。)

接著他又進了西裡間碧紗櫥,看看寶玉的填漆床,又回頭望望西外間與堂屋之間的隔架,彷彿要再估量一下遠近距離。碧紗櫥一側的隔架上放著個小巧玲瓏的香鼎,許世生輕輕掀開鼎蓋聞了聞,略微有些淡淡的香氣。轉身又留意到床畔有個小桌,桌上除了一個琥珀杯之外別無它物,桌面上殘留著幾滴燭淚的痕迹……

許世生苦思冥想著踱來踱去,無意間一抬頭,見堂屋中寶玉與襲人一坐一立,正盯著自己,滿眼疑問,恍然忙道:「世兄久等了,時候已然不早,怡紅院這邊暫且只能如此了,咱們快些趕去櫳翠庵吧。」

櫳翠庵山門半掩,寶玉輕輕敲門良久,竟是無人出來應答,想必出事之後,庵里的尼姑、道婆之流皆躲了起來,不敢再拋頭露面。寶玉又想起一路上所見的丫鬟婆子,看去皆慌裡慌張,六神無主,一向井井有條的賈府,只因今早之事,竟似已人心惶惶,不免心中愁悶。許世生見他神情落寞,溫言安慰幾句,便推開山門進了櫳翠庵。

他們徑直來到耳房內,寶玉見耳房裡未有變動,還是如一早離開時的情形,他便手指那些桌椅、蒲團、木櫃、耳房的窗戶、掉落在地上的門閂,把妙玉如何被發現勒昏在地上,長史官如何訊問妙玉,後來竟又在木櫃里發現丟失的通靈玉等種種經過,原原本本地給許世生講述一遍。

許世生聽完寶玉的介紹,仔細察看耳房內現場的情形,思索一番後出言贊道:「世兄講得再清楚不過了,簡直如同身在當地親眼目睹。依我之見,與怡紅院的失玉之謎不同,此處妙玉遇襲之謎倒有端倪可尋。」

寶玉聽了,不由精神一振,道:「許先生是說,妙玉為何會在門閂閂好的耳房裡被盜賊襲擊,其中緣由先生已清楚了么?」

許世生答道:「眼下當然不能說全弄清了,但僅就盜賊的作案手法而言,其中已沒有什麼太大的謎團。櫳翠庵耳房妙玉遇襲之案初看起來讓人錯愕難解,其實與咱們先入為主的錯覺有關。耳房的門閂完好,妙玉卻被盜賊襲擊,給人的最初印象便是,盜賊先勒昏了妙玉,綁縛住她的手腕,然後再把木櫃里的寶物洗劫一空,最後不知採用了什麼出人意料的詭計,竟然能從門閂已閂好,窗戶亦無法出入的封閉的房間里逃脫。如一味依照這樣的思路去推測此案,恐怕就會陷入死胡同,難以回頭。是故剛才我贊世兄講述清楚,並非客套之語,實在正因為世兄的描述,才能指明解決這個謎團的關鍵。」

說到這裡,許世生指點著耳房唯一的窗戶以及窗下的地面,接著道:「世兄請看,依您所說,妙玉最初被發現時,便是躺在窗前的地上,雙手手腕被縛,脖子上有明顯的傷痕,嘴被布團堵住。窗口很小,想由此進出肯定辦不到,但雙手伸出卻很容易,這讓我產生了一個想法……妙玉不是說昨夜有位友人來訪么,很可能這位友人便是我們苦苦尋找的盜賊。可以如此設想,妙玉在與這人談話之後,出於某種原因,將木櫃中的珍奇古玩等等一概交給他帶走。」

「這人走後,妙玉很快閂上了房門。需要留意的是這間耳房在整個櫳翠庵中的位置,耳房在櫳翠庵的最東面,有窗戶的那棟牆正好亦是櫳翠庵的外牆。這人出了櫳翠庵的山門,卻又繞到耳房牆外的窗戶旁,由窗口招呼妙玉,妙玉不疑有他,便隔著窗戶與他搭話。這人或許借口有東西要交給妙玉,引得妙玉伸手去接,他趁機抓住妙玉的手腕,取出事先準備好的繩索,綁縛住她的雙手。妙玉震驚之餘,剛想張口呼救,這人已把她拽到窗前,用布堵住她的嘴,緊接著又用另一道繩索勒住她的脖子……這整個經過說起來雖慢,其實都在電光石火之間,妙玉不過一柔弱女子,對這人又毫無防備,所以做到這一切並不難。」

「如此一來,妙玉在封閉的耳房內遇襲之謎便可解開了。其實,盜賊大概只是想殺人滅口,讓別人以為乃是強盜夜襲,殺人越貨,事先並未慮及房門是否閂好之事。之所以不在櫳翠庵耳房之內動手,是因為庵里的尼姑以及侍奉妙玉的嬤嬤都知道妙玉有訪客,若貿然動手不成,不但珍奇古玩帶不走,還有當場被捉的危險。而在櫳翠庵外面動手,便穩妥多了,當時時辰已晚,櫳翠庵本就在大觀園的僻靜之處,庵外夜色漆黑,道路難行,無人會路經此處。這盜賊本來考慮甚為周到,然而最終還是出現了紕漏,誤以為妙玉已死,其實妙玉只是昏厥過去,僥倖死裡逃生。」

(作者按:關於櫳翠庵在大觀園中的位置,《紅樓夢》第十七回有「或山下得幽尼佛寺,或林中藏女道丹房」之語,第十八回有「忽見山環佛寺」之語。)

寶玉聽著許世生侃侃而談,深感心悅誠服,不由說道:「原本這案子看起來詭異之極,然先生之言卻讓我茅塞頓開,還是與前年在康河縣時一樣啊。」

許世生卻搖頭道:「世兄過譽了,此案尚有多事未明,離徹底查清真相還遠得很。首先便是通靈玉為何會出現在耳房木櫃之中,這個問題與怡紅院失玉之謎一脈相承……世兄是否能確認木櫃中的那塊玉便是通靈玉,並非假冒的贗品?」

寶玉道:「我親眼所見,決不會是假的,此系自小隨身攜帶之物,再熟悉不過,一望可知。」

許世生皺眉思索,沉吟道:「既如此,依照失玉的時間以及剛才的推斷,只有妙玉或其友人才有機會將通靈玉放入木櫃中。姑且不論他們如何拿到的通靈玉,這麼做有何目的亦讓人疑惑難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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