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回 賈寶玉巧逢幽蘭女 許世生智賺虯髯客

焙茗看見許世生和張德輝兩人回到客棧,忙一溜煙跑著迎上前來,口中還喊著:「可回來了,我家二爺正有事想和你們商量呢。」

張德輝笑道:「這小孩兒大呼小叫的,有什麼要緊事?」

焙茗頗為興奮地說道:「張老,許先生,還是趕緊進去,讓二爺跟你們說吧。我們在外面逛了好半天,遇到不少新鮮事!」

原來,這日一早,寶玉本想先去縣牢看望薛蟠,但一者賈璉去州府前特意交代,二者眾人勸說,縣牢那等地方,不是他應去的,何況現在事情已有眉目,更不必冒其他風險。寶玉聽了,知道拗不過,便拉著焙茗、李貴離了趙家客棧,上街遊玩。

這康河縣城地處水陸交通要道,商賈雲集,市面繁華。寶玉等三人走上街來,只見道路旁邊有什麼切面鋪、燒餅鋪、乾果鋪、茶葉鋪、香蠟鋪、裁縫鋪,還有那飯莊、茶館、糖房、糧行、首飾樓、澡堂子等等不一而足鱗次櫛比,更有一些算命的、看卦的、變戲法的、說書的、賣唱的、街頭摔跤的、耍把式走江湖的,人物龐雜形形色色,爭相扯開了嗓門招徠看客。

那寶玉平素是被拘在府里慣了的,雖說有時也去城裡內外大廊、大廟逛逛,畢竟不得暢懷,今日在這康河縣鄉下地方,倒有些城裡少見的新鮮玩意兒。他東瞅瞅,西望望,甚為開心。焙茗的頑童天性未改,見寶玉興緻高,也在一旁攛掇著出主意玩鬧。只忙壞了李貴,前後照應,惟恐出點差池,好在街上人雖多,然而秩序井然,不時有幾個官府的差役在街邊來往巡視。李貴還看到在遠處的城門邊,有些兵卒在盤查進城和出城的百姓,他們檢查得甚是仔細,有時甚至拆開了行李逐一驗看。

寶玉見街角上有群人正圍著聽三個盲人彈唱,一個彈著三弦,一個打鼓,還有個打板的,配合甚是默契。一曲「西韻子弟書」唱罷,眾人紛紛喝彩,還往他們身邊的錢罐投下些銅錢。寶玉也叫聲好,又讓焙茗投錢,焙茗撇嘴道:「這幾個瞎子,能唱出些啥,哪能比得上芳官藕官她們的萬一呢!」

寶玉笑罵道:「掌嘴!怎能如此混比?他們唱的,自有『斷腸人在天涯』的意境,你理會不了,不要亂講。」

焙茗伸伸舌頭,便擠進人群,從褡褳里取出些銅錢,擲進盲人身邊的錢罐里。又站著聽了一會,那幾個盲人停了彈唱,沖大家打拱作揖,開始收拾家什,眾人四散離開。李貴指著前面一個斗大的「茶」字招牌,說道:「二爺,那邊有間茶館,我看還比較乾淨清雅,咱們逛了半晌午了,不如進去歇息一下。」

寶玉點頭,三人走進茶館,尋了個靠窗的雅座坐下,夥計便過來招呼。茶館裡人不多,稀稀落落佔了五六張桌子。稍等了片刻,夥計把沏好的茶送上,雖然號稱當地最好的茶葉,茶具也是仿汝窯的青瓷上品,但在寶玉等人看來,自然粗陋得很。焙茗皺眉道:「二爺,這茶怕您喝不上口,不然,咱們還是回客棧喝去吧,咱們自己帶的茶葉好,或者我回去拿些過來。」

寶玉笑道:「大老遠的,折騰什麼,在這小地方,難道還想品到櫳翠庵里妙玉沏的那等好茶?無妨,權作解渴的蠢物罷了。」

(作者按:參見《紅樓夢》第四十一回:妙玉笑道:「……豈不聞『一杯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飲牛飲騾了』。你吃這一海便成什麼?」)

三人說說笑笑,甚覺愜意。寶玉喝了口茶,抬頭打量周圍喝茶的客人。旁邊桌上是兩個商販打扮的中年人,他們似乎正在談論一筆生意,就價錢高低爭論不休。寶玉難免聽到幾句,心生厭煩,直皺眉頭,便想著趕緊離開。這時,坐在更遠一張桌子旁邊的客人卻讓他留意起來。

那張桌上圍坐著四位客人,其中兩個看服色乃是跟隨的僕人,坐在那裡不聲不響,只顧低頭飲茶。還有一位客人是個臃腫不堪的胖子,周身穿金戴銀,手腕上明晃晃的金鐲子直照人眼。雖然已到初冬時節,茶館裡甚為涼爽,他卻還不時拿出手巾擦汗。而其實讓寶玉注目的乃是桌旁的第四位客人,一個眉清目秀、粉面朱唇的俊俏少年。

寶玉見他與那胖子輕聲言語,舉手投足間,風流嫵媚之態猶勝女子,不由看得呆了。難免胡思亂想,心道:「如此人物,卻託身男子,真是可惜了。那胖子想必乃當地商販之類,俗氣逼人,又怎會與他扯上干係,坐在一起閑扯?」

寶玉正在呆望,忽覺身邊的焙茗碰碰自己的胳膊,低聲道:「二爺,那後生乃女子假扮,您看出來沒有?」

寶玉一驚,又仔細端詳那少年,果見他頜下光滑,沒有半點髭鬚,也看不到喉結,不由暗笑自己痴迷,只見她風姿綽約,卻沒想到本是女扮男裝。只見那女子與胖商販竊竊私語,不知說了些什麼,胖商販卻連連搖頭,臉上有為難之色。女子面露怒容,片刻後卻嫣然一笑,如春花綻放,繼續軟語相求,那胖商販仍然滿臉苦相,皺著眉頭一言不發。

旁邊的寶玉看得正覺納罕,忽聽焙茗耳語道:「這肥豬真正可厭,不知是哪裡來的,在這兒礙眼得很!」

寶玉笑著直點頭,兩人正交頭接耳,忽見那胖子招呼夥計過來,付了茶錢,便起身匆匆離了茶館而去。再過一會兒,那男裝的女子也從桌旁站起來,如水般明眸掃了茶館一遭,看到寶玉時,見他衣著光鮮,相貌俊雅,不由也多看了幾眼,與寶玉目光相對,她微微一笑,叫過兩名跟隨的僕人,也出了茶館。

寶玉心中暗自狐疑,這女子為何會扮成男裝在此,她容貌出眾,卻與胖商販那等鄙俗之人攪在一起,又是因為什麼原因呢?他好奇心起,便欲起身跟去一探究竟,卻被身旁一直未說話的李貴伸手拉住,李貴低聲道:「二爺,這女子不明底細,看行事似非出身良家,咱們出門在外,別惹上麻煩。」

寶玉正欲答話,忽然聽到旁邊桌上的兩個生意人聊了起來,其中一人道:「你看這胡善人,當真行止不端,讓人側目。妻子死了才十幾日,屍骨未寒,他便在外面沾花惹草,以前只知道他好財,原來也這等好色!」

另外一人嘿嘿笑道:「這有何奇怪,酒色財氣,誰人不愛,剛才那男裝的女子,別有一番風味哩!」

前面說話之人也附和著笑起來,片刻後說道:「不過說起胡善人的妻子,的確甚為凄慘,聽說平時在家中便頗受虐待,這次得了重病,本來已經有所起色,但最終還是沒能過這一關。妻子一死,可著實便宜了這胡胖子,聽說她娘家人丁寥落,給她留下不少財產,如今可全歸胡胖子了。」

另一人問道:「既然她娘家有錢,為何會嫁給胡有信這傢伙?」

前面那人道:「聽說是後來因為犯事敗落了,胡有信的父親當時卻是那一帶的地方官,也是為了找個靠山吧。」

另一人轉了話題:「你猜那男裝的女子與胡有信究竟有何勾當?」

兩人聲音轉低,不時夾雜著幾聲輕笑,顯然語涉誨淫之辭。寶玉不再聽下去,心道,無論如何,遇到這等蹊蹺有趣之事,總要出去看個究竟,若不然,回到客棧里也難免掛心。他不由分說,急匆匆拉著李貴和焙茗出了茶館,茶館夥計跟在後面直喊起來,焙茗忙回手扔給他幾十個錢。

街上人流如織,寶玉等人左看右看,好不容易才發現那男裝女子的蹤跡,她與那兩個隨從已走出了一箭之地。寶玉連忙招呼焙茗、李貴,快步緊緊追上,李貴雖不情願,卻也無可奈何,好在畢竟在這繁華之地,想必總出不了什麼亂子。他們跟隨那女子轉過幾條人來人往的熱鬧街道,來到一條僻靜的小街上,這兒已經沒有了到處擺攤叫賣的生意人,只看到幾個衣衫襤褸的乞丐懶洋洋地蹲在街邊曬太陽。

李貴見已到了僻靜之處,心中不安,便欲強拉著寶玉回去,寶玉正要分辯。卻見這時遠遠走在前面的男裝女子卻停下來,與兩個隨從耳語一陣,然後那二人加快步子依舊往前面去了,而那女子突然獨自轉到右側的一條小巷中。

寶玉等人停住腳步,都有些不知所措,寶玉道:「不管怎麼著,咱們過去看一眼,然後再回去。」

三人剛過了拐角進入小巷,登時都呆住了。原來小巷裡除了那女子並無旁人,她正站在不遠處的牆邊,嘴角含笑,一雙妙目直直盯在寶玉身上:「幾位如此匆忙,有何要事?為何總是跟著我呢?」

焙茗搶口道:「大路朝天,各走一邊。你這話當真奇怪,我們何曾跟著你?」

寶玉連忙喝止焙茗,陪笑一揖道:「姐姐想是誤會了,我等在此遊玩,並未有意跟隨姐姐,不過……姐姐如此容貌,今日相見,亦是緣分。」

那女子笑道:「原來如此,卻是我多心了。看來我這男裝粗疏得很,一眼就被看穿,讓公子見笑。」

寶玉笑道:「姐姐如同下凡的瑤池仙子,無論穿什麼服色,都一樣好看。」

那女子的笑容更是燦爛:「公子可真會說話,小女子容貌醜陋,怎敢當公子贊語?聽公子口音,不是本地人,可是外出遊歷,途經此地?」

寶玉道:「我們是去南方做生意,經過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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