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咎由自取 貳

也許是因為時局動蕩不盡如人意,哈里勒的婚禮準備算不上多麼鋪張和豪奢。

我來時公主還沒有到,我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在婚帳前走來走去,翹首盼望。我甚至懷疑哈里勒是不是騙了我,他根本沒有邀請公主。

帖木兒王的宮帳臨時充當了哈里勒的婚帳,裡面地方寬闊可容納上千人。被請的客人陸續地經過我的身邊,進入宮帳。他們有些人向我點點頭,有些人則對我視而不見。綿延一年之久的王位之爭讓每一個人都變得心事重重,哈里勒的婚禮註定不能複製帖木兒王東征前為孫兒們舉行婚禮時的熱烈與壯觀。

意外地,我看到了一個人,他穿著華麗的衣服,在一群人的簇擁下正向婚帳方向走來。

我看著他。當他離我越來越近時,我的眼前出現了一個步履蹣跚、形容憔悴、滿目悽傷的形象。

我暗暗心驚:天哪,是他嗎?

不是他,又會是誰呢?

沒錯,他就是皮兒王子,帖木兒王生前指定的王位繼承人,而今卻成了哈里勒的階下囚。

身份的劇變摧毀了他的意志,曾經的意氣風發一去不返,他在短短的時間內未老先衰。

他目不斜視地從我身邊走過,我的目光追隨著他佝僂的背影。他才二十多歲,何以衰弱頹廢至此?哈里勒真夠有手段,皮兒淪為階下囚的這段時間,也不知哈里勒用了什麼樣的辦法,才把他變成了行將就木的老翁!

皮兒走了幾步,似乎想起什麼,停下腳步,回頭看了我一會兒。

我向他莞爾一笑。

我的劉海剪得很短,露出了眉間的金星。金星晃著皮兒的眼睛,他認出了我:「塞西婭?」

「王子,是我。」

「你真的是塞西婭嗎?你在這裡做什麼?」

「我是塞西婭沒錯,王子。哈里勒王子邀請我參加他的婚禮。」我有意將「哈里勒」和「王子」這兩詞的音發得很重,儘管一年前哈里勒已經變成了哈里勒王,我仍習慣對他直呼其名。此刻,皮兒王子的不幸激起了我對他的同情,我稱哈里勒為王子,表明了我對皮兒王子身份或者說繼承人身份的尊重。

我有意的討好果然打動了皮兒,他的臉上浮出笑容,浮腫的眼睛裡驀然間就有了一些生氣。「你來參加婚禮,怎麼不進去?」

「我在等公主。」

「噢?哈里勒也請了歐乙拉公主么?」

「我想是吧,哈里勒這麼說的。」

「一晃又有一年多沒有見到公主了,我真懷念小的時候圍在她的身邊聽她給我們講故事的日子。還有征伐印度的時候,只要有她相伴,就覺得天底下所有的危險都不值一提。如果還能回到以前,該有多好……」

皮兒幾乎是下意識地說了這許多話,他的語氣里充滿了濃濃的惆悵。對於天意弄人,我的感慨絲毫不比他少。只不過,從天上到地下,經歷了人生劇變的皮兒,比我更希望時光可以倒流。

皮兒身邊的一個人俯在他耳邊悄悄說了一句什麼,皮兒復活的神色頓時消失不見,他向我微微頷首,然後,默默地轉過身,步履沉重地向婚帳中走去。我耐心地看著他進入帳子,當我回過頭來時,發現一輛敞篷馬車剛好停在我的身邊,寬闊的車篷中,一個美麗的女人正向我招手。

美麗的女人!無論命運如何起落,無論歲月如何風蝕,她在我的眼裡和心裡永遠美麗如故。

不過,她今天的打扮倒有一點點特別。

我的眼光一向銳利,我對她的衣著也一向挑剔。平素,只有穿戴好我為她精心挑選、搭配而且認可的衣飾,她才會去參加宴會。但我不得不承認,即便沒有我,她的打扮也一樣高雅得體。

可能是為參加哈里勒的婚宴,她特意換上一個月前我才為她設計和縫製好的淡紫色純棉束身內衣。內衣的外面,她別出心裁地套了一件無袖敞領的錦緞長袍,長袍用的是那種米色帶暗花紋的面料,顏色素凈,只在衣襟和衣角處點綴了幾朵玫瑰花的刺繡。這件外衣,此前我從沒見她穿過,想來是她新近才做的。

當然,即便她新做了一件樣式新穎的長袍也不足為奇,我之所以說她有幾分特別,是因為她第一次在衣裙外披了一件紅色的真絲披肩。艷麗的紅色,像一團燃燒的火焰襯托著她如凝脂一般細膩的膚色,使她顯得更加楚楚動人。

我像一百年沒有見過她那麼長久,思念讓我眼窩發澀。我伸手拉開車門,將她扶下馬車。不等她對我說一句溫存的話,我已經投入她的懷抱。她輕輕拍著我的後背,如同我還是一個孩子向她撒嬌時她時常做的那樣。

好一會兒,我大聲地、哽咽地問:「這麼久了,你為什麼一次都不來看我?」我無所顧忌地抱怨著。在她面前,我永遠是個無賴。我喜歡對她無理取鬧,因為我知道,不管怎麼樣,她都會縱容我。

公主不回答我的責備,她只捧著我的臉頰,用母親特有的溫存語調問我:「首飾,都設計好了嗎?」

「嗯。」

「你滿意嗎?」

「不能說滿意。」

「哦?」

「準確地說,是得意。」

公主放下心來,眼睛裡閃動著欣慰的笑意。

她一向對我的天賦充滿信心。她比任何人都清楚,我在我的世界裡是一個孤獨的人,當我面對著那些尚未完成的作品時,從設計到整個製作過程,我都會殫精竭慮、嘔心瀝血。可以說,經我完成的每一件首飾、掛飾、金銀玉器都凝聚著我的心血,只有回到她的身邊,我才可以放鬆一下疲憊的身心。

我挽著公主的手臂,一起向婚帳走去。在閑適的、沉默的片刻,我悄悄從側面打量著公主。

當然,像每次參加宴會時一樣,公主略施粉黛,莊重如舊。突然,我發現她的鬢角多了幾根長長的白髮,眼角周圍也出現了細細的魚尾紋。我吃驚地望著它們。白髮和魚尾紋,這是我過去不曾注意到的,原來歲月並沒有放過公主,在她的身上悄悄留下了痕迹。

只是,我和沙哈魯、阿依萊、兀魯伯、賽一樣,我們都只知道索取她的愛,索取她的理解,用她的活力滋養我們自己,卻忽略了她其實是個女人,她必定會在時光的磨礪中一天天老去。

是的,就像我們的太祖母,我們的祖母,我們的母親一樣,她同樣會變得衰弱、蒼老,甚至有一天會永遠離開我們。而我們,在她與我們朝夕相處的日日夜夜,又曾經為她做了些什麼呢?

我的心顫抖了,扶著她的手臂也微微顫抖,公主回頭看看我,詫異地問:「塞西婭,你怎麼了?」

我強行將涌到眼眶的淚水忍了回去,我不能說,我寧願自己什麼都沒有看見。

得到消息的哈里勒出來迎接歐乙拉公主,他看到歐乙拉公主的第一句話是:「公主,看來,這件外套和披肩都很適合您。」

公主向他微笑:「是啊,很美。謝謝你,哈里勒。」

原來,外套和披肩都是哈里勒專門請人為歐乙拉公主量身定做的,難怪我之前確實沒有看見過呢。

為了讓公主出席他的婚禮又與昔日有所不同,哈里勒可謂煞費苦心了。

哈里勒做了個「請」的手勢,我急忙鬆開公主的手臂,讓新郎官親自將公主引入婚帳。

宮裡的規矩我懂,我必須跟在公主後面進去。在婚帳中,我有我的位置,一般都在公主後面一排或後面兩排,那裡桌子是幾張長條桌拼接而成,我將和另外得到邀請但是身份還不足以坐在最前面的女賓共用它們。

進入婚帳,我才恍然發現,公主和我是最後到的。公主姍姍來遲並不是她為人處世的風格,我猜測,一定是哈里勒有意讓她最後一個出現,以此讓所有人看到他對她設計救走兀魯伯的寬容和大度。

公主跟隨在哈里勒的身後,步履款款地通過婚帳中央狹長的過道,走向自己的位置。

無論在任何情況下,她都是這般儀態萬方、從容嫻靜。他們走過時,幾乎所有的賓客——除了皮兒王子和新娘——全都起立向他們行禮致敬。

這樣的尊重,一半是給哈里勒,一半是給公主。

對於哈里勒,毋庸置疑,人們尊敬他自然因為他是哈里勒王。對於公主,所有尊重的背後恐怕就別有一番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意味。

一方面,人們為公主能來參加婚宴而高興,她的出現使生活在一瞬間好像回到了帖木兒王在世時的強盛時代。另一方面,人們願意對這個柔弱女人隱藏的勇氣表示出恰如其分的敬意。

哈里勒目不斜視,徑直走到婚帳正中新娘子的身邊坐下來。歐乙拉公主禮貌地向賓客們一一頷首回禮,也向新娘子行禮,當她準備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時,她看到了皮兒王子。

皮兒王子努力挺直了開始變得佝僂的身體,乾澀的嘴唇微微翕動著,百感交集地望著她。他的形貌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因此一開始,公主並沒有認出他來。

皮兒王子向公主點了點頭,公主走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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