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魂之輓歌 貳

兀魯伯被艾庫等人營救出獄的消息很快傳到哈里勒的耳朵里。雖然此前奧瑪爽約不肯出兵,反而往哈烈投奔了四叔沙哈魯,可是哈里勒經過籌劃還是以少勝多,戰勝了皮兒。此時,哈里勒剛剛擒獲皮兒,正為他的輝煌戰果揚揚得意,這個驚人的消息像一盆冰水從他的頭頂傾覆下來,讓他的喜悅瞬間化為烏有。

驚怒之下,哈里勒下令回師。

我無法不擔心歐乙拉公主的安危,公主卻始終像一潭平靜的湖水波瀾不興。確知兀魯伯已脫離險境那天,公主突然對我說她想吃銀果麵包。我回了一趟塞西婭洞,取回最後一袋銀果麵粉。公主烤制麵包的手法無人能比,她不用我幫忙,從和面到發酵再到配料和烤制,每一個過程都由她親自動手。當我們終於將十多個熱氣騰騰、果香濃郁的銀果麵包端到餐廳時,哈里勒帶著幾個如狼似虎的侍衛強行闖入歐琳堡,出現在我們的面前。

看到哈里勒,公主一點都不驚奇,她的臉上浮現出溫婉的笑容,好意地請哈里勒一起品嘗麵包。

出乎我意料的是,哈里勒居然接受了公主的邀請。他在桌邊坐下來,拿起麵包,掰了一塊,放進嘴裡。公主要我倒茶過來,哈里勒說:「這麵包熱著吃,果然更覺唇齒留香。」

他擺擺手,示意跟他前來的侍衛全都出去等候。公主取來一個盤子,在盤子上放了兩個麵包,讓侍衛們帶出去每人嘗一塊,飽飽口福。對於侍衛們而言,銀果麵包是只存於傳說中的一種無與倫比的美食,他們怎麼也沒想到今生竟有享用的幸運,他們彼此相顧,臉上莫不流露出意外、欣喜和感激。

哈里勒似乎也有些意外,不過,他什麼也沒說。看他的樣子,他也不急於說話,他只是若有所思地望著公主,一邊品茶,一邊津津有味地吃著他的麵包。

我的心跳得很快,像打鼓一樣,我的手也在顫抖,手心裡浸出一層薄薄的冷汗來。我想,哈里勒既然有備而來,該不是一個銀果麵包就可以將他打動的吧?他若有心危害公主,我該怎麼做?我能怎麼做?我有能力保護公主嗎?如果他將公主投入監獄,我一定陪著公主……可如果他要殺害公主,我是不是應該在茶里下毒,先將他毒死算了?毒死他不難,問題是公主會允許我這樣做嗎?而且,我這樣做對嗎?我……我的胡思亂想漫無邊際,突然,我發現哈里勒正盯著我看,嘴角噙著一絲令人琢磨不透的笑意。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我的疑心,可他的笑容讓我厭惡。

哈里勒放下茶杯,對我說:「塞西婭,倒茶!」

哈里勒現在是哈里勒王,他早已不是小時候曾經與我一塊兒玩耍過的那個頑皮少年。我不敢違抗他的命令,乖乖地給他倒了一杯茶放在他的手邊。

他的胃口很好,我看到他拿起第二個麵包。我想到如此珍貴的銀果麵包竟成了他的——不是沙哈魯或者兀魯伯的,而是哈里勒的——茶點,不由一陣心疼。

哈里勒似乎要有意拖長折磨我的時間,一點不著急提到他此來的目的。當第二個銀果麵包也被他吃完,歐乙拉公主親自給他斟茶時,他這才用手帕抹了抹嘴角,若不經意地問道:「公主,我不在撒馬爾罕的這段日子,您一定很辛苦吧?」

歐乙拉公主沒有立刻回答。哈里勒的平和是興師問罪的開始,他話中帶刺連我也聽得出來。

哈里勒的眼睛一直盯著公主看,臉上依然是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樣。「公主,我以為,當我回到撒馬爾罕時,我一定無緣再次與您一起品茶談天。」

「你這麼想嗎?」

「是的。如果換作公主是我,您不這麼想嗎?」

「我喜歡撒馬爾罕,這裡有帖木兒王賜給我的家。」

「那麼,哈烈呢?您不喜歡哈烈嗎?」

「我聽沙哈魯說過,哈烈的風土人情與撒馬爾罕相似,像撒馬爾罕一樣繁榮美麗。也不知道在我活著時,是否還有機會到那裡看看。」

「活著時?我不懂,您這麼說的意思是……」

「這只是一種比方。畢竟,到哈烈的路途離我太遙遠了。」

「是啊,像您這樣柔弱的女人無法承受旅途勞頓,您的確沒有像我、像兀魯伯一樣結實的體格。」

「哈里勒,對不起。」

「哦?對不起?此話怎講,還請公主明示。」

「那天,我請求你讓我見兀魯伯一面,你答應了,過後卻並沒有兌現諾言。你的失言讓我擔心你終究難免傷害他,就暗中說服艾庫和其他一些人,請他們幫忙把兀魯伯從監獄中營救出來。我知道,我這樣做,一定不會得到你的諒解。所以,我一直等待著承受你心中的憤怒。」

哈里勒完全呆住了。

他或許想到歐乙拉公主會否認、會辯解、會遮掩,唯獨沒想到,歐乙拉公主不但不否認、不辯解、不遮掩,相反,她以一種坦誠的態度招認了所有的一切。除此之外,她還明確表示,她心甘情願地接受他加於她身上的任何懲處,包括讓她去死。她願以一死來償還對他的虧欠。

這是一個什麼樣的女人啊!

她像泉水一樣純凈,又像大海一樣深不可測。她讓他無所畏懼的性格在她面前彷彿一把卷刃的波斯刀,根本不知道該如何發力。

歐乙拉公主輕輕地籠住了哈里勒的雙手。她的這個動作對她而言自然而然,她一直都把哈里勒看成孩子。

然而,這個溫存的動作對哈里勒卻顯然是一種意外。我看到他的手震顫了一下,身體也隨之微微顫抖起來。

他抿著嘴,望著歐乙拉公主幽深的雙眸,許久一言不發。公主誠摯地向他請求:「哈里勒,讓我代兀魯伯把這條命交給你吧。說真的,我很害怕,我時常夢到你、奧瑪、只漢沙,夢到皮兒、沙哈魯,夢到你們自相殘殺。這樣夢境太可怕了,我情願你幫我結束一切。」

哈里勒像被人用什麼東西狠狠抽打了一下,猛然抽出手,遮住了眼睛。

「您……」

「哈里勒,求你。」

「您別說了!」

「我……」

「您不用說了,請您不要再說了。我知道,我都知道,您的內心裡,一定更希望沙哈魯贏得勝利吧?他才是您……是您……最看重的人。」

公主猶豫了一下,沒有否認。

哈里勒說得沒錯,事實的確如此。如果說在擁有實力的帖木兒王的後代中必須有一個繼承王位,她希望這個人是沙哈魯。她相信沙哈魯的才能、智慧和仁慈,帖木兒王留下的龐大帝國,需要有一個像沙哈魯一樣熱愛和平的君主來治理。在這一點上,她始終認為沙哈魯強過包括哈里勒在內的任何人。

哈里勒明白公主沉默的含義。許久,他站了起來:「公主,」他的聲音有些沙啞,「我該走了。」

「啊?現在嗎?你還什麼事都沒做呢。」

「您真固執。難道,您不希望事情這樣解決嗎?」

「不是。我只是有點意外。」

「能讓您感到意外是我的榮幸。不過,我有一個請求。」

「請求?」

「對。公主,我要帶塞西婭進宮。」

「帶塞西婭進宮?為什麼?」

「我要娶新妃主了,我想讓塞西婭為我的新娘子設計一枚獨一無二的玉步搖。這也是新娘子的心愿。」

「我明白了。哈里勒,恭喜你!」

「留著您的恭喜等我大婚時再說吧。那時,我一定欣然接受。公主,有一點我希望您能牢記……」

「什麼?」

「您要活著,見證在我們幾個人當中,誰是最後的勝利者。如果您發生了意外,我會讓塞西婭陪您走。」

「天哪!哈里勒……」

「別忘了我的話。我是我祖父的孫子,我像他一樣,說到做到。」

公主吃驚地望望哈里勒,又望望我。

她怎麼也沒想到,這件事會將我牽扯進去,如果早知道是這樣,她一定會說服我隨兀魯伯一同離開撒馬爾罕。此刻的她顯然後悔至極,她卻不知道,我有多麼開心多麼快樂,我簡直欣喜若狂。我生平第一次對哈里勒充滿了由衷的感激,不管他出於什麼樣的目的,他畢竟幫我消除了公主的求死之心。

公主救了兀魯伯,卻始終對哈里勒懷有負疚之意。何況,她很清楚如果她留在撒馬爾罕,就會成為沙哈魯的牽掛和顧慮。

我曾是那樣憂慮,現在,我的心裡踏實多了。我成了哈里勒的人質,世界上還有比這更奇妙的結果嗎?只要我在哈里勒的手上,公主就一定不會撇下我獨自離去。我不擔心她離開撒馬爾罕,我擔心的是她毫不在乎自己的生命。

我跟在哈里勒的身後一同走了。在我走到門口的時候,我背對著公主,大聲地說,你要好好的,等著我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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