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征服,再征服 壹

一舉征服裏海沿岸諸省後,我們回到了撒馬爾罕。

帖木兒王決定要為沙哈魯娶親。這既是為了慶祝勝利,也是為了獎賞沙哈魯在戰場上的英勇無敵、百戰百勝。

聽沙奈說,帖木兒王在一次戰鬥中遇到了他的勁敵。這是一位年輕的王子,英勇果敢,無懼死亡,他不僅殺掉了帖木兒王的兩名貼身侍衛,還揮舞著寶劍向帖木兒王衝來。當時,帖木兒王詫異不已,在這危險的時刻,又是沙哈魯及時出現在他父王的面前。身手敏捷的沙哈魯一邊用長槍擋住了進攻的王子,一邊將長槍送入這位年輕人的胸膛。然後,他用寶劍割下年輕王子的頭顱,擲在他父王的馬下。勝利在那之後變得唾手可得,帖木兒王對沙哈魯說,我要獎賞你。於是,在我們回到撒馬爾罕之後,帖木兒王決意兌現他的諾言。

我常常有種感覺,縱然帖木兒王終其一生對大王后圖瑪極盡垂愛,但歐乙拉公主或許才是他真正心往系之的女人吧,只是由於信仰不同,另外,可能也是由於他自己也無法解釋的尊重,他不能對公主有所表示。他對待公主的態度,充滿了溫柔和剋制,這時他的舉止風範,再沒有一點雄視天下的霸氣。

歐乙拉公主卻是仙女。她永遠那麼平靜,難以琢磨,她讚賞帖木兒王努力要成為第二個成吉思汗的野心,竭盡所能幫助他和大王后教育他們的兒子沙哈魯,但她無論對帖木兒王還是對任何人都決無所求。她一定將自己的心丟棄在了遙遠的東方,那裡曾有她的母親、父兄和國家,她帶到西察合台汗國的只不過是一具軀殼。然而,這卻是一具溫暖的軀殼,她給了我,給了沙哈魯,給了很多很多人最溫暖的庇護。

當沙哈魯逐漸長成一個英俊少年時,他越來越溫文爾雅,他依戀歐乙拉公主甚於依戀他的母后,或者,他的依戀有別於晚輩對長輩、學生對老師。公主其實只比他年長七歲,二十三歲女人成熟與美麗的風姿搖曳在他的視野里,令他面對她時的眩動終其一生揮之不去。從某一天開始他瘋狂地寫詩,我趁他不注意時偷看過幾首,他的詩都是寫給他正狂熱暗戀著的某個女子的,他沒有指明他所暗戀的女子是誰,但他在字裡行間流露的痴情和悲傷讓我對他充滿同情。我把他的詩悄悄背給公主聽,公主一點也不感到驚奇,她只叮囑我,這件事不要再對其他人提起。

公主對沙哈魯的關心一如既往,不多一點,也不少一點,似乎沙哈魯還是那個需要她照顧的少不更事的孩子,她的智慧恰恰在於,她必須打開沙哈魯的心結,可她做得悄無聲息。

不久,帖木兒王有了中意的人選。女孩出身貴族家庭,家世好,人也端莊秀麗。相親的那一天,大王后特意邀請公主幫她做個參謀,公主欣然應允。公主和大王后都相中了女孩的人品,於是,這門親事順理成章做成了。婚期定下後,大王后和公主留女孩和她的母親一起吃了頓飯,女孩和她的母親告辭時,大王后送給親家兩壇上好的馬奶酒,兩匹色彩艷麗的中國絲綢,公主則送給女孩一整套既貴重又別緻的首飾,有項鏈、項墜、耳環、手鐲、戒指,在集市上,你絕對找不到可以與之相比的式樣,因為它們全都出自我精心的設計。

女孩與她的母親受寵若驚,歡喜離去。

大王后請公主將這個好消息轉告給沙哈魯,公主笑著答應了。

回到住處,公主徑直來到書房。書房的門開著一條縫,公主敲了敲門,我從門縫裡看到沙哈魯急急忙忙藏起了一樣東西,我想,他一定又在寫詩了。

沙哈魯迎住公主,臉上湧上些許紅暈。

公主沒有像往常一樣坐下來查問沙哈魯的功課,她站在沙哈魯的面前,用雙手輕輕地捧住了他的臉。

她久久注視著沙哈魯。在她溫柔的注視下,沙哈魯的臉紅得像熟透的蘋果。可是,他不躲避,他太需要這樣的感覺,公主的手如同觸摸在他的心上。

沙哈魯的個頭早已經長得比公主還高了。公主稍稍抬起身體,在他的額頭上親吻了一下。

「沙哈魯,我的孩子,你長大了。」她的聲音滿含疼惜。

沙哈魯沒有說話。他無法開口,如果他開口,一定會暴露他真實的內心。

公主繼續說道,撫愛的語氣里稍稍多了一些感慨:「過些時候,等你成了親,你就完全是個大人了。」

剎那間,沙哈魯臉上的紅暈褪去了許多。他抬起眼帘,與公主四目相對。我第一次覺得,他的眼神不像是一個男孩,而像一個情人。

他動了動,掙脫了公主的手。

「怎麼回事?」他的語氣倏然變冷。

「今天,我和你母后為你相了一門親事。真是個很好的女孩子,家世、人品、年齡、容貌、體態,哪一樣都跟你很般配,她一定能做一個好妻子。」

「是么?」沙哈魯粗魯地問。

「你母后也很喜愛她。相信我們的眼力,她會讓你幸福的。」

「是么?」依然是毫無禮貌的反問。我和沙哈魯一起在公主身邊待了整整三年,他從來沒用過這樣的態度對待公主。我不明白他心中的痛,我只知道,他這樣對公主說話讓我很不舒服。

接下來,他們的對話我聽得似懂非懂了。

「想讓我離開?」

「不,這裡永遠都是你的家。」

「那不一樣。」

「一樣的,孩子。你可以把我當成你的另一個母親。」

「別叫我孩子!你太年輕了,年輕得連做我姐姐的資格都沒有。記住,你只是一個非常非常年輕的女人而已,你自己尚且需要保護。我真奇怪,為什麼你偏偏就意識不到這一點呢?」

「我很安全,你的父王、母后給了我最好的保護。」

「見鬼!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不管怎樣,我想告訴你,沙哈魯,我愛你。」

「愛我?你愛的方式沒有心,我不需要!從此以後,我再也不需要你的愛!你走吧,你們都走吧,讓我一個人靜一靜。」

沙哈魯臉色蒼白,眼睛通紅,他表現出來的粗野和無禮與我多年來熟悉的他判若兩人。

公主似乎想說什麼,最後卻說了一句:「好的,孩子」。

遵從沙哈魯的意願,公主拉著我的手,悄然離開了書房。她在我身後輕輕地帶上門,房門關閉的瞬間,我聽到書房裡傳來一陣劇烈的響動,一定是沙哈魯將什麼東西砸在了桌子上。

第二天,沙哈魯回到了王宮他父母的身邊。

他走時什麼也沒有帶,也沒有留下一句話。

我看到他把自己寫的詩稿都燒掉了,不過有一張沒有完全燒盡,上面留下這樣幾句話:

是誰,將真愛埋葬卻無言無語?

或者,心是冷的,情是熱的,

燃燒的情終會將冰冷的心燒成灰燼。

真主作證吧,

從此後,我只用隨風飛舞的孤寂愛我的國家。

儘管內心很勉強,沙哈魯終究沒有違背父母和公主的意願,在兩個月後與那個女孩成親了。一天,他帶著幾個人來到歐琳堡,要取走他一直在讀的書籍和他用慣的一些日常用具。

他先派了幾個隨身侍從求見公主,向公主稟明他的意思。公主一面讓索度和齊爾卡斯帶著幾個侍從們去取東西,一面吩咐我準備沙哈魯愛喝的蜂蜜茶。奇怪的是大家忙亂了好一陣兒沙哈魯卻一直沒進來,公主心裡詫異,來到門外,只見沙哈魯依然端坐於馬背之上。

「沙哈魯,你怎麼不進來?」公主疼愛地問。

沙哈魯無言地瞟了公主一眼,一副表情倨傲、眼神冰冷的樣子,好像他從來不認識公主一樣。

公主並不介意,走過來輕撫著他牽著馬韁的手:「下來吧。回家了,喝碗蜂蜜茶再走,你最喜歡的。」

有那麼一會兒,沙哈魯如同蠟燭遇到了火苗,幾乎就要融化。恰恰這時,我走了出來,手裡端著一碗蜂蜜茶。

沙哈魯的表情頓時變了。「我現在不喜歡喝了。」他說。

「不喜歡什麼?」我問。

「蜂蜜茶。」

「為什麼?」

「我忘了它的味道。」

「你還忘了什麼?」

「一切。」

我將蜂蜜茶倒在了地上,我以為我不會原諒他的無情,永遠不會。

侍從們將書和沙哈魯要的其他東西放在一個大箱子里抬了出來。我回到卧室,取了一張軟弓和一支用楊木削成的短箭藏在懷裡。這是我親手做的弓和箭,它們不會射死人,不過,被它們射中的滋味足以讓人終生難忘。

沙哈魯到底不肯下馬,與他的侍從們一起離去了。公主目送著他遠去,無聲地嘆了口氣。

我到馬廄去牽了一匹馬,從側門偷偷溜走,跟上了沙哈魯。到了街上,我聽到沙哈魯吩咐侍從們先把東西送回去,他獨自一人向城門方向疾馳而去。

他徑直來到城下的一片樹林中。樹林中有一條小溪,小時候,公主常帶我和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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