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歐乙拉公主 貳

第二天中午,脫克汗派來侍衛,破天荒地在召見公主時要我也一起參加。他突如其來的好心真叫人摸不著頭腦,公主卻一點不感到意外,我甚至看到她的臉上掠過一抹喜色。

比這更大的驚喜是,我們在脫克汗的大帳里見到了沙哈魯和努里丁。

沙哈魯比我們剛被關起來的時候消瘦了許多,臉頰和眼窩陷了下去,眼眶也有些發黑。我想像得到,這段日子,他是怎樣為歐乙拉公主牽腸掛肚,怎樣寢食難安。

當然,在他惦念的人中我也算一個。不管怎麼說,我們在公主的身邊一起長大,相互懷著深深的情誼。

公主在走向脫克汗專門為她設立的座位前,看了沙哈魯和努里丁一眼。她關切的目光與沙哈魯憂慮的目光相接,他們什麼都沒說,相視已經把他們要說的話告訴了彼此。

脫克汗看到公主,臉上立刻露出笑容。顯然,這是一種發自內心的愉悅。

「歐乙拉,請坐。」

他居然將公主直呼為「歐乙拉」!我注意到沙哈魯的眉頭一下擰了起來,眼神有些不耐煩。如果不是公主在坐下來的同時扭過頭向他微微一笑,他甚至可能沒有耐心再聽脫克汗廢話。

脫克汗根本沒去注意沙哈魯的憤怒,他的眼睛裡只有公主。「歐乙拉,真遺憾。」他注視著公主,一字一頓地說。他的話讓我莫名其妙。

對於他的莫名其妙,公主溫柔地做了回應:「大汗,這段日子,我們一直都在交談,我衷心地希望您能考慮我對您說過的話,早日結束這場戰爭。做一位好君主,治理好您的汗國。」

「我也還是那句話,有些事情並不是我所能左右的,有些事情……於我而言只能順情勢而動。我已與帖木兒王簽訂和約,他撤回撒馬爾罕,我釋放你們。」

「我知道,你們會信守對彼此的諾言。」

「不過,歐乙拉……」

「什麼?」

「你一定要回去嗎?你一樣可以把金帳汗國當成你自己的家。」

「我早就沒有家了。現在,哪裡有孩子們,哪裡就是我的家。」

「歐乙拉!」

「大汗,您不要再勸我了。我的心愿僅僅如此。」

「好吧,歐乙拉,這一次我尊重你的心愿,放你走。但如果下一次,對,下一次,如果你還會出現在我的面前,我就會把它當成長生天的旨意,我一定不會再放你走。你明白嗎?」

「我明白。」

「歐乙拉,我不會忘記你的。」

「謝謝您。」

脫克汗揮揮手,示意酒宴開始。侍女們魚貫而入,在我們面前擺上烤熟的羊肉、兩種咧巴、奶油、酒和水果,樂師們奏響了樂曲。一切都仿照帖木兒王的宴會規格和程序進行,不同的是,這樣豐盛的宴會只為我們幾個人而設,別的人脫克汗誰也沒請。脫克汗還記著為公主準備了馬奶酒,他先敬公主。

公主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脫克汗又敬沙哈魯,沙哈魯沒有任何表示。

「沙哈魯,你不想對我說些什麼嗎?自從進了我的汗帳,你似乎變成了啞巴。你是怕自己哪句話說得不合適,激怒我吧?」脫克汗並不介意沙哈魯的無禮,他舉著酒杯,對沙哈魯冷嘲熱諷。

沙哈魯對他怒目而視。「是的。」片刻,他一字一頓地回答。

「可是,對於我的盛情,你總得喝一杯才對。」

「我從不喝小人敬的酒!」

脫克汗將酒杯摔到沙哈魯面前,酒液濺了沙哈魯一臉,汗帳中的氣氛一下變得緊張起來。

「沙哈魯,我勸你還是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

沙哈魯冷笑一聲,不屑作答。

「看樣子,你在我的金帳汗國還沒有待夠。既然如此,我就留你多住些日子。」

「大汗。」公主吃驚地叫道。

「歐乙拉,這是我跟沙哈魯之間的事情,你不要管。」

「大汗請息怒,沙哈魯還是個孩子。」

「孩子?我想,如果不是他跟著他父親來打這一場仗,他該娶妻生子了吧?不,我記錯了,沙哈魯應該是成過一次親的,雖然那時他只是個傻乎乎的小男孩,雖然嫁給他的女孩不久後就過世了,我還是應該把他視作男人。」

「大汗,請您寬恕沙哈魯。我知道,他不是故意要對您無禮的……」

沙哈魯粗聲粗氣地打斷了公主的話:「公主,不要求他。他只不過是我父親錯養的一條毒蛇。」

這個比喻徹底激怒了脫克汗,他用力一拍桌子,喝道:「來人哪!」

侍從應聲而入。公主站了起來。

「把這個小雜種給我拖出去絞死!哼,我要把他的首級送回撒馬爾罕,讓帖木兒王來找我報仇吧,我和帖木兒王之間早晚有這麼一天,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侍從上前抓住了沙哈魯的膀臂,沙哈魯的反抗無濟於事。

「大汗!沙哈魯!」眼看著沙哈魯就要被侍從押出汗帳,公主的臉上突然失去血色,她的腳步踉蹌了一下,隨即倒在脫克汗的懷中。

「歐乙拉!」這是脫克汗發出的驚呼聲。

「公主!公主!」我和沙哈魯同時叫了起來,我們的聲音里充滿了同樣的驚慌,同樣的悲傷。沙哈魯想要甩開侍從的手,但沒有成功。

其實,頭痛病突然發作對公主來說是老毛病了,但我和沙哈魯都沒見過她像這次一樣發作得如此嚇人。

脫克汗的懷中緊緊抱著公主,急切地呼喚著她的名字。公主慢慢蘇醒過來,儘管她的臉色依然蒼白如雪,她卻顧不得這些,只是聲息微弱地哀求脫克汗:「大汗,我求您了。求您了!」

脫克汗明白她的意思,做了個要侍從們放開沙哈魯的手勢。沙哈魯向回走了幾步,又在原地站住了。他痛苦地注視著歐乙拉公主,公主虛弱的樣子讓他的頭腦徹底冷靜下來。

脫克汗命侍從趕緊去請金帳汗國最有名的大夫來,公主溫柔阻止了他。我給公主吃下一粒藥丸,過了一陣,她的臉上漸漸有了一絲血色。我總隨身裝著可以為她治療頭疼病的藥丸,我聽她說過,藥丸是西藏的一個喇嘛為她配製的,很管用,她離開西藏時,喇嘛將藥方給了她。藥丸的顏色鮮紅,像一粒粒紅色的寶石。我能感受到脫克汗對公主的擔憂,他將公主抱到他在汗帳中自己那張鋪著華貴床罩的雕花木床上,然後吩咐侍女撤下酒席。

也許是因為脫克汗在公主身邊的緣故,沙哈魯始終沒再走過來。

脫克汗示意所有的人都去汗帳外等候,我不肯離開公主,他讓我留下了。

「歐乙拉,你好些了嗎?」他將公主的雙手握在胸前,關切地問。

公主告訴脫克汗,自己這是老毛病了。在她逃亡的過程中,生過一場大病,病好後就落下了這個難纏的病根。沒事的時候像個好人一樣,但病一旦發作起來就會頭疼欲裂,她看過許多大夫吃過許多葯都不管用,唯一的辦法就是吃上一丸藏葯,然後再好好休息休息就沒事了。

「真的嗎?」脫克汗仍然不放心。

「真的,我好多了。」

「歐乙拉,你這個樣子,不如就在我這裡多待幾天吧。」

「不礙事的,明天一定得上路。」

「你真的連跟我多待一天都不願意嗎?」

「不是的,大汗。我懂得您的好意,不過,我確實放心不下沙哈魯。他還是個孩子,有些事情他不懂得掌握分寸。大汗,沙哈魯是我照顧的,為了您和他父親的和約,我希望早一點把他帶回撒馬爾罕。」

「歐乙拉,我……」

「大汗,請您明天一定送我們走。」

脫克汗猶豫片刻。雖然有點勉強,他還是點了點頭。

歐乙拉公主向他溫柔地笑了一下。在那一瞬間,我覺得脫克汗的眼睛似乎有些濕潤。我甚至聽到他在心裡說著這樣一句話:歐乙拉,多麼遺憾,我與你今生無緣,但願來生能與你相依相伴。

在我的印象中,脫克汗是個殘忍的、反覆無常的君主,唯獨在公主面前,他卻成了一個善良體貼和滿懷柔情的好男人,這是多麼強烈的反差啊。

傍晚,公主恢複了一些精神,堅持帶我回到我們住了十多天的小帳,說要收拾一下東西。我知道,她拖著病體離開只是因為她不想在汗帳過夜,如果她留在汗帳,即使有我守候在她的身邊,仍然會為她的清白蒙上陰影。她並非特別在意自己的名譽,可她不能不在意沙哈魯的感受。

擔憂與快樂交織著,我很晚才終於沉沉睡去。在夢中,我看到太陽又一次升起,歐乙拉公主、沙哈魯、努里丁和我,終於踏上了歸程……

當我醒來時,我的夢境變成了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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