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止戰之殤 肆

我們在金帳汗國境內的舍乞(在今亞塞拜然)附近追上了帖木兒王的由家眷和傷員組成的隊伍。

我和公主走進沙哈魯的軍帳時,天色剛剛發亮,公主經過許多天的奔波勞頓,加上為沙哈魯擔憂,臉色蠟黃。

正如努里丁所說,沙哈魯只能側著睡在床上,嘴裡不時發出輕微的呻吟,睡得特別不踏實。看到他這樣遭罪,公主又是心疼又是難過,她慢慢坐到沙哈魯身邊,用手指溫柔地梳理著他凌亂的頭髮。

沙哈魯迷茫地睜開眼,看了看公主,不覺嘆了口氣。

「沙哈魯,很疼是嗎?」

「我的心裡像澆了開水一樣。唉,公主,我什麼時候才能見到你呢?」

「我就在你的身邊。」

沙哈魯疲憊地閉上眼:「我知道,又是一個夢。夢醒了,你就走了。好漫長的日子啊,好像永遠沒有盡頭。」

「沙哈魯,你不是做夢,是我,我真的來了,在你身邊。你看,還有塞西婭呢,她也一起來了。」

沙哈魯費力地重新睜開眼,公主閃開身,讓他看到了我。

沙哈魯的眼中閃過一種我從未見過的奇異光芒。這光芒讓我明白,在沙哈魯的夢中從來沒有出現過我,所以看到了我,他才能夠確證自己是真的與公主在一起,這不是他的另一個夢境。

他用手抓住了公主的手,將頭埋在氈毯上,小小的肩頭抖動著,嘴裡卻並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可憐的沙哈魯啊,他是因為思念,因為快樂,還是因為疼痛在哭泣?

公主依然輕撫著他的頭髮,嘴裡溫柔地呢喃著:「沙哈魯,我的孩子,我在你的身邊,你要好起來,你會好起來的,相信我。」

沙哈魯更緊地攥住了公主的手,頭抬了抬,枕在公主的腿上。

我走近床邊,在沙哈魯面前蹲下來。我問他:「沙哈魯,你是不是很疼?要是很疼,你就哭出來吧。」

沙哈魯側過臉看著我,有點不好意思地抹了把臉上的淚水。「我不疼,我不哭。」他倔強地說。

我用手指沾了一滴他未擦盡的淚珠給他看。公主笑了,我和他也都笑了。

我敢說,我從來沒有看到過沙哈魯如此開朗的笑臉——哪怕他此刻正飽受著傷痛的折磨——以前沒有,以後也沒有。特別是當他長到十五歲之後,他的臉上只剩下一種表情:忍耐與憂傷。

另外,沙哈魯的笑容也讓我小小的心靈第一次感受到一個人的精神世界所迸發出的令人敬畏的力量,從那以後我一直明白,無論是誰,只要精神不倒,就能從中獲得堅持下去的勇氣。

回曆七九四年(約1392年),帖木兒王的大軍深入到金帳汗國腹地,戰爭呈現出膠著狀態。這片遼闊的土地讓帖木兒王花費了過多的時間和精力。由於沙哈魯受傷,只能與其他傷員以及負責看護傷員的家眷一道,緩慢地跟在帖木兒王的大軍之後向前推進,我們早與帖木兒王的大軍落開了很多日程的距離。

公主像所有母親一樣精心地照料著沙哈魯,多歌放下心來,又惦記帖木兒王,便留下他的助手照顧沙哈魯,他自己趕上了大軍主力。公主不用大夫動手,白天,她親自給沙哈魯換藥,晚上,她讓沙哈魯枕著她的腿入睡。若非先前沙哈魯的傷口反覆感染,癒合緩慢,只怕這時他已經可以騎上戰馬,去追趕他的父王了。

十多天後的一個下午,公主給沙哈魯洗了他又變得亂糟糟的頭髮,沙哈魯乖乖地趴在床上讓公主檢查他的傷口,我出去倒水。這時,我們的臨時營盤忽然出現了騷亂,一支金帳汗國的軍隊猶如神兵天降一樣,令人驚訝地出現在我們這支不是由老幼婦孺就是由傷員組成的隊伍面前,我們毫無抵抗能力,只能束手就擒。

金帳人將我們全都攆到前面的開闊地帶,公主擔心我和沙哈魯害怕,一路上一直牽著我們的手。

我的確有些害怕,一顆心怦怦亂跳著。我偷偷看了沙哈魯一眼,沙哈魯不愧是帖木兒王的兒子,一個堅強的戰士,他年少的臉上流露著與他十五歲的年齡極不相稱的鎮定與剛毅。看他的樣子,如果有人敢於威脅我們的生命,他一定會不計後果地挺身而出。

公主同樣如此。對於隨時可能降臨的危險,她全然置之度外。

一個穿著千戶長服色戰袍的軍官手裡玩著馬鞭,高聲向我們問話:「你們當中,哪個是沙哈魯王子?」

大家面面相覷,沒人回答他。

不知怎麼的,他在人群中看到了我,他撥開人群,直接走到我的面前。

「小姑娘,你說。」

我吃驚地瞪著他,什麼也回答不出。

他用馬鞭撥開我的頭髮,看到我眉間的金星。他吹了一個響亮的口哨。

「我猜對了。剛才,我看到你的眼睛,就猜想你大概就是脫克汗說過的那個叫做什麼的小姑娘。脫克汗說你的眼睛亮得像夜空里的啟明星。」

我還是說不出話來。

「別怕,小姑娘,你只要給我指出沙哈魯王子就好。」

我緊緊攥著公主的手,手心裡浸滿了汗水。

公主用手拔掉了軍官指著我眉間的馬鞭,她討厭別人像研究怪物似的盯著我的金星看。她始終認為,我眉間的金星是長生天賜給我的最珍貴的禮物。

軍官看到公主,幾乎倒吸了一口氣。

公主的美麗像月光傾瀉在他的眼睛裡,使他為之心醉神迷。

「難道你是……你就是……」他口吃起來。

「你要做什麼?」公主平靜地問。

「我在尋找沙哈魯王子,這是汗的命令,汗命我務必找到沙哈魯王子。我保證,只要你們交出沙哈魯王子,我決不難為你們,一切與你們無關。」

「你怎麼認為沙哈魯會跟我們在一起?如果你要見他,應該去找帖木兒王。」

「沙哈魯?你管他叫沙哈魯嗎?現在,我不用費心猜測,而是可以確定你是誰了,我想我不會弄錯的,一定是的。好吧,既然是你說沙哈魯王子不在這群人當中,我給你個面子,就當你說的是真的吧。怎麼樣?找不到沙哈魯王子,你跟我去見汗?他見到你,想必比找到沙哈魯還要讓他高興吧。」

「可以。如果我跟你去見脫克,你能不能放了這些人?大家都是同族人,為什麼一定要自相殘殺呢?我們蒙古人,就是喜歡自己打自己,打得失去了所有的江山。」

「這些話你應該說給帖木兒王才對。也罷,如果他們願意留下,我不反對。如果他們願意離開,我也不阻攔。汗國連年內戰,並不富庶,養活他們,需要不少麵包呢。還是讓他們去吃帖木兒王的麵包吧。」

「既然如此,我跟你走!」

歐乙拉公主回頭,吻了吻我的臉頰。她是在向我告別,可我拉著她的手,並沒有放開她的意思。我雖然感到害怕,但是與從此再也見不到公主相比,我寧可選擇與她一道去死。

「塞西婭,聽話!」她溫存地說。這話她也是同時說給沙哈魯聽的,她要沙哈魯帶著我們所有人與帖木兒王會合,或者返回撒馬爾罕。

「不行!」沙哈魯說道。

沙哈魯當然明白歐乙拉公主的暗示。因為明白,所以他果斷地拒絕了。我早知道他決不會因為怯懦而棄公主不顧,如果是那樣,即使他能僥倖偷生,生命對他來說也沒有任何意義。

公主的臉色微微變了,當著金帳汗國的軍隊和軍官,她實在不知該對沙哈魯說些什麼才好。

軍官的臉上居然露出了好笑的神情。

公主焦急地望著沙哈魯,她多麼希望沙哈魯能夠理解她的苦心,趕快離開這是非之地。

沙哈魯根本不看她,他對軍官說:「如果我告訴你沙哈魯是誰,你能不能放了她?」

軍官不置可否。

「能不能?」

軍官點點頭。

「好,我告訴你,我就是你要找的沙哈魯。現在,你把她放了。」

軍官一點沒有驚奇的表示,他或許早就猜到了他就是沙哈魯。他揮揮手,要士兵們帶公主和沙哈魯一起走。

沙哈魯「噌」的一聲從腰間拔出了彎刀,他指著軍官,聲音變得粗魯嚴厲:「你們不許碰她。我跟你們走!把她放了,否則,我就殺了你。」

軍官不為所動。到手的獵物,他當然不會輕易放棄。

軍官的不守信用激怒了沙哈魯,沙哈魯揮刀劈向軍官,軍官早有準備,閃身避開了。軍官的侍從蜂擁而上,抓住了沙哈魯的膀臂,沙哈魯奮力掙扎著,軍官不耐煩了,揮鞭抽向沙哈魯。

公主敏捷地用身體擋住了沙哈魯。眼看著皮鞭就要落在她的後背上,軍官將它收住了。

「你這個女人,倒真的很特別。難怪脫克汗只見過你一面就對你念念不忘。」

「混賬!混賬!」沙哈魯連聲怒罵,眼珠通紅。

公主溫柔地安慰著沙哈魯:「沙哈魯,我們在一起,總會有辦法的。」

「不!脫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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