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成就霸業第一步 叄

回曆七七一年(約1370年),帖木兒在巴里黑正式登上王位。

他戴上王冠,佩戴上帝王的腰帶,在王公貴族和大臣將士的簇擁下走上王位。這一年,他三十四歲。

帖木兒雖然從幼年起就自視為成吉思汗和察合台汗的後人,但當他真正將察合台汗國據為己有之後,他卻不能如願稱汗。成吉思汗立國後明確規定,只有「黃金家族」的直系子孫才可以稱「汗」。帖木兒的先祖雖然是成吉思汗的從兄弟,父系與成吉思汗有著一脈相承的血緣,母親是成吉思汗的嫡系後裔,但嚴格來說他仍然屬於旁系,因此,他終其一生只能稱「王」。

「汗」也罷,「王」也罷,務實的帖木兒一向更注重他手中握有的權力。

他讓人稱他帖木兒王。從這一天起,帖木兒變成了帖木兒王。

帖木兒王定都撒馬爾罕,他即將從這裡開始他漫長的征服之旅,但是在此前,他需要對王位進行鞏固,確立王權。

既然是成吉思汗的子孫,就必須要忠於成吉思汗確立的「大札撒」(蒙古第一部成文法),因此,帖木兒王首先恢複了軍政合一制度以及忽里勒台(集會)制度。忽里勒台是一種具有協商性質的會議,最初由成吉思汗創立。在蒙古各汗國,一切軍國大事諸如征戰、繼承王位、頒布法律都需要經過討論並得到多數人同意後方能實施,這種制度從嚴格意義上來講,既是政治制度,也是軍事制度。帖木兒王重新確立忽里勒台制度表明了他是成吉思汗繼承者的身份。

當時以及後來的征戰中,被帖木兒王征服和掌握的部落眾多,他以其中的十二個部落為主,組成精銳部隊。軍隊的編製則以十人、百人、千人為基本單位,各級推選一名智勇雙全的人為十人長、百人長、千人長,報最高統帥部由掌管軍事的大臣任命。軍隊兵種分為步兵、騎兵、架橋兵、運輸兵、技術兵、急遞兵、水兵、炮兵、憲兵等,其中以騎兵為主,以步兵次之。

帖木兒王還別出心裁地建立了流動憲兵,協助各級長官維護軍紀。

此外,帖木兒王制定了嚴格的稅賦制度,凡有偷稅、逃稅者,一經查處,一律處斬。在各級人才的協助下,帖木兒王的嚴刑峻法發揮了作用,河中地區的秩序與經濟很快得到恢複,世界各地的商旅紛紛來到撒馬爾罕進行貿易,這座久經戰火的美麗城市重又展現出它的勃勃生機。

從二十歲開始,帖木兒王經過十四年的艱苦奮鬥,終於成為西察合台汗國名符其實的主人。可是,對帖木兒王而言,西察合台汗國只不過是他一生事業的雛形,他真正要建立的帖木兒帝國,是必須囊括察合台汗國的全部領土——甚至,還要更多。

他坐在至尊的王座上,將目光轉向花剌子模。

擁有西至裏海,北至鹹海,東至土耳其斯坦,南至呼羅珊之地的花剌子模原是金帳汗國的領地,後來被察合台的後人從拔都後人的手中奪取,此後,花剌子模成為察合台汗國的組成部分。不久,花剌子模又被瓜分,在激烈的爭奪中,金帳汗國重新據有錫爾河三角洲和玉龍傑赤,察合台汗國則牢牢佔據了南方的柯提和乞瓦二城。

金帳汗國中期,國內局勢不穩,一位出身於弘吉剌部的首領在花剌子模建立了獨立王國,接著又奪取了柯提和乞瓦二城。那時,帖木兒尚未御極。然而在他稱王之後,他所做第一件事就是向弘吉剌部首領索取二城。他的要求理所當然遭到拒絕,這就為他對花剌子模發動大規模戰爭提供了口實。

他首先以武力圍攻玉龍傑赤,迫使弘吉剌部首領獻出柯提和乞瓦二城。

一切似乎有了一個好的開端。不過,好景不長,弘吉剌部首領很快後悔了這種退讓,重新進擾這些地區,帖木兒王不得不再次出征。

在此後差不多十年的時間裡,征戰、死亡、歸降、反叛、聯姻、復叛以及一場又一場的陰謀交織上演,帖木兒王前後經過四次征戰,才終於完成了對花剌子模的征服。至此,帖木兒王在他手上繪製完成了帝國大廈的宏偉藍圖,而為帝國大廈的興建奠定第一塊基石的,則是奪回被東察合台汗國攻佔的城池。

就是這樣。

說完「就是這樣」,我停了下來。夕陽將餘暉傾瀉在巴布爾沉思的臉上,我看著他,感到有些口乾舌燥。

我對巴布爾的耐心感到驚奇。這個九歲的孩子,有著與他的六世祖帖木兒王相似的容貌,面如滿月,眉清目秀。唯一不同的是,他的六世祖帖木兒王在他的這個年齡是個桀驁不馴的野小子,他卻彬彬有禮,溫文爾雅。

我像沙奈一樣,不喜歡過多地講述戰爭。一個世紀之前,那時,我比現在的巴布爾大不了多少,沙奈讓我坐在他的面前,就像此時巴布爾坐在我的面前一樣,他滔滔不絕地給我講述著他與帖木兒王的友情,以及他與阿亞之間的恩愛,即便他總是被阿亞欺負,他也笑容滿面,津津樂道。可是,對於帖木兒王登基後征服花剌子模和東察合台汗國的戰爭,他卻惜字如金。記得當我追問他,想知道更多的事情時,他沉思了片刻,然後說,他忘記了,許多事他都不記得了。

一個世紀後,我這個已經令人羨慕地度過了第一百一十一個生日,全身的肌膚都像抽干水分的樹皮一樣起皺,大部分的牙齒早已脫落,嘴唇也一天比一天變得乾癟的老太婆理解了沙奈的遺忘。

戰爭的記憶,似乎總與死亡、恐懼、陰謀、破敗、人如草芥、焦土黑牆相關聯,它不會讓人產生愉悅的感覺,因此,沙奈寧可將他的記憶更多地停留在美麗的城市,溫暖的情誼上,而不願向我詳述任何一場戰爭。

事實上,我也不想。

但是帖木兒王一生的業績是與戰爭密不可分的,是戰爭成就了他,也是戰爭成就了他成為第二個成吉思汗的夢想。

我生活在那樣的時代,我眼睛看到的和我內心的想法時常很矛盾,這種矛盾緣於帖木兒王矛盾的人格。我不知道該如何評價帖木兒王,無疑,帖木兒王是一個創造歷史的人物,可是我又不能說他完美無缺,事實上,就殘忍而言,他決不下於史書上任何一個有記載的征服者。

在征服阿哲兒拜展(今亞塞拜然)時,帖木兒王甚至用戰敗者的人頭堆積起一座人頭塔。那真是令人難以想像的恐怖景象,雖然我沒有親眼所見,可光是聽說已經讓我全身顫抖。我見過因為戰爭變得一無所有的人,我也見過因為戰爭而變得殘缺的家庭。有一次,我還見過一對母子,兒子在戰爭中被敵人射瞎了雙眼,身體變得佝僂,他被蒼老的母親牽著走,低聲下氣地向路人乞討。那天不知為什麼,兒子突然像個孩子一樣鬧著要吃一顆甜瓜,為此,他不肯吃母親剛剛討來的一碗用瓜皮熬煮的麵糊。母親溫柔地哄勸他,答應等他吃了這碗麵糊,一定給他買一個甜瓜。想吃甜瓜的願望讓兒子不情願地將麵糊吃掉了,他好像不知道自己的母親連這樣的麵糊都沒能吃上一口。

他是那樣任性,只顧催促母親兌現承諾,卻看不到母親為難的臉色,看不到母親顫巍巍地走在街上,請街頭小販施捨給她一個甜瓜。小販像轟一條流浪的狗一樣將她從一個瓜攤轟到另一個瓜攤,其中一位攤主嫌這位母親的哀求惹他心煩,竟然將她惡狠狠地推倒在地。當然,兒子後來終於吃上了甜瓜,因為她幸運遇到了正在那座小城做短暫旅行的公主,公主為那位可憐的母親買了十個甜瓜,可是,她從一開始就明白,她只幫得了這對可憐的母子一時,卻幫不了他們一世。

戰爭中,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天知道繁華的表面掩蓋了多少辛酸,人們總是需要很長的時間才能忘記親身經歷的恐懼,一旦忘記,至死不願提起。

帖木兒王是這樣的惡魔,他的馬蹄所過之處,生命如同草芥,手無寸鐵的人們避之唯恐不及。

可同樣是他,這個惡魔般的人物,這位帖木兒帝國的創立者,在接連不斷的戰爭中,以寬廣的胸懷收容了公主、我,還有阿依萊,對於我們,他慈愛、慷慨、大度。在他活著時,他盡一切所能庇佑我們,滿足我們每一個微小的願望。他既然是這樣的人,我又怎能忘記和無視他的恩德?

所以我才說,我太過渺小,也不高尚,我不配評論帖木兒王。何況,從骨子裡來講我只是一個被公主慣壞的任性的女孩,即使我經歷過一個多世紀的滄桑變化,我仍然是一個拒絕長大的女孩,我的一生都停留在初見公主的那一刻。我不是學者,也不是史家,沒有足夠的學識引經據典,論證帖木兒「好」,還是「不好」,還是好與不好兼而有之,我寧可只陳述事實。

巴布爾睜著亮晶晶的眼睛盯著我看,我知道他有話要說,不過我不必問他。

我愜意地輕搖著躺椅,任憑涼爽的山風吹拂著我的臉頰和白髮。

我用心靈感受著長生天對我的眷顧。是啊,若非長生天的眷顧,我又怎麼可能按照公主的囑託,活得像兩個人那樣長久?

我出生的時候,帖木兒帝國彷彿一輪朝陽從東方升起,我看到的是它的光芒四射和勢不可當。當我垂垂老矣,帖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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