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成就霸業第一步 貳

西察合台汗國不斷發生的內訌成為各個汗國覬覦或進攻中亞地區的肇始。回曆七六九年(約1368年),來自東察合台汗國的進攻再次威脅到了忽辛的阿富汗王國。

忽辛感到恐懼。他向帖木兒求援,並要使者轉告帖木兒,作為虔誠的穆斯林,他與帖木兒之間有著共同的信仰和利益,他認為他們有義務團結起來,阻止來自伊犁諸地的半偶像崇拜的蒙古人前來劫掠他們世代生活的聖地。

帖木兒等待的正是這個。

他當即慷慨地向使者宣稱,忽辛慈悲的胸懷讓他感動,他一直有這樣的打算,甚至做過和平的夢。

說過這番話後,帖木兒從碣石出兵,與忽辛聯手,驅逐了侵入喀布爾和巴達克山的東察合台軍隊,把他們趕出了河中地區。帖木兒似乎忠實地履行了自己身為盟友的職責,但他的協助明顯帶有監督、干涉和威脅的意味。忽辛對他不能信任,急於在阿富汗鞏固自己的地位。

忽辛著手重修巴里黑內城。

巴里黑城位於阿富汗北部,阿姆河南約一百二十里處。它是一座古老的城市,美麗富饒,但經過近百年的戰爭已殘破不堪,繁華不復當初。

帖木兒將忽辛鞏固力量的行為視作挑釁,這些年,他與忽辛之間的分分合合讓他得出一個結論,或者說一個真理,那就是,創業需要眾人相助,天下卻只能由一個人來坐,坐天下的這個人應該是他。

也必須是他。

帖木兒一言不發,更不宣戰,直到某一天,他的軍隊渡過阿姆河,突然出現在昆都思和巴達克山附近。

不速之客的到來使昆都思和巴達克山的領主措手不及,最終,他們不得不承認帖木兒擁有「造訪」和「居留」昆都思和巴達克山的權力。

平定了昆都思和巴達克山,帖木兒率興盛之師轉戰喀布爾。喀布爾領主不戰而降,至此,忽辛苦心經營多年的領地只剩下內城正在修建中的巴里黑城。

數日後,帖木兒陳兵巴里黑城下。

巴里黑城守衛戰從一開始就與卡爾西城守衛戰不同,忽辛不僅在軍隊人數上不佔優勢,在守城決心與氣勢上更不及帖木兒。而且,昆都思、巴達克山和喀布爾的陷落也使巴里黑失去外援,這一切都加速了忽辛的潰敗。短短的十天之後,忽辛在四面楚歌中向帖木兒投降。

帖木兒在他的軍帳中接見了忽辛。

一對曾經的姻親、戰友和對手,在長達六年的權力之爭中,一個成為最後的勝利者,一個人成為永遠的失敗者。對於命運安排的結局,它留給忽辛的失落與隱痛恐怕遠遠勝於帖木兒的喜悅。

忽辛揣度,既然他落在帖木兒的手中,帖木兒一定不會輕易放過他,因此,雖然心有不甘,他還是做好了赴死的準備。

不料帖木兒對他的態度並不像他預想的那樣。帖木兒讓侍衛除去忽辛身上的綁縛,請他坐在右邊尊貴的位置上,等到侍衛奉上果酒,他開始言語平和地與忽辛敘舊。他回憶起他與忽辛並肩作戰的種種有趣經歷,卻絕口不提他當年受到忽辛欺侮時內心的憤懣。

帖木兒甚至大度地讓侍衛去喚只罕傑爾和奧美過來,他說他的兒子們應該與舅舅見上一面。

只罕傑爾很快來了,奧美卻因為身體不適正在睡覺沒有過來。想到雲娜的怨恨和不易,帖木兒不能不對兩個兒子特別是長子格外珍惜。其實,在帖木兒結束了流浪生活,重新據有碣石城與太子伊利亞斯對峙之時,他還娶過兩位妻子,那時,圖瑪尚未出現在他的生活中。新娶的兩位妻子中,有一位後來也生下了一個兒子,帖木兒為他的第三個兒子起名米蘭沙。但帖木兒是個既固執又偏心的父親,他對次子和三子始終不像對長子那樣關懷備至。

娶圖瑪為妻並將她立為正室夫人後,圖瑪為帖木兒生下一個女兒,女兒長得很漂亮,帖木兒希望她再給自己生下一個或者幾個兒子。

侍衛離去不多久,便將只罕傑爾帶到了忽辛的面前。

十六歲的只罕傑爾,個頭已經長得很高,舉止言行完全像個成年人。細心的人可以看出,他的容貌與舅舅忽辛頗有幾分相似。捲曲的發梢,稍稍帶著疲倦之色的眼神,是哈茲罕家族最顯著的特徵,敏感的唇形和方方的臉龐則分別繼承自他的母親和父親。這些年,帖木兒與忽辛關係冷落,舅甥之間很少見面,更談不上什麼來往,但這並不妨礙只罕傑爾對舅舅懷有依戀之情。

畢竟,舅舅是母親在世間至近的親人。

只罕傑爾向舅舅施禮。

看到妹妹的骨血,忽辛冷漠的心產生動搖,眼睛裡耀起一片淚光。他拉著只罕傑爾在身邊坐下來,摩挲著外甥寬厚的肩膀,好一會兒無法開口講話。

只罕傑爾注視著舅舅意氣消沉的臉,並不客套,只是語調輕輕地問道:「舅舅您還好吧?」

忽辛拭去淚水,點了點頭。無論他好與不好,能夠見到外甥總是好的,它似乎意味著,帖木兒已經真正地、徹底地寬恕了他。

只罕傑爾沉默片刻,又問:「下一步,您有什麼打算?」

這句話問到忽辛的心裡,他抬起頭,望著帖木兒,帖木兒目光炯炯,似乎也在等待他回答。

「我想到麥加朝聖。」幾乎不假思索,久存於他心頭的這個願望便脫口而出。

帖木兒與只罕傑爾互相看了一眼,顯然,對於忽辛的請求他們並未感到特別驚奇。停了片刻,帖木兒溫和地問道:「你打算什麼時候走?」

「明天。」

「明天?」帖木兒沉吟了一下。

「不可以嗎?」

「不是。我還沒來得及告訴你,下個月,只罕傑爾要成親了,我原想讓你參加過他的婚禮再離開。」

「是嗎?只罕傑爾要成親了?哪家的姑娘?」

「她叫罕則黛,比只罕傑爾小兩歲,這個孩子,你應該還有印象。」

「啊,當然,當然,她的父親跟你同族,對你很忠誠。讓我想想,對了,罕則黛小的時候我見過她幾次,我記得,她是個很秀氣的女孩子,雖然年紀小,接人待物很有主見。可惜,一晃好幾年沒有見到她了,她現在是不是長得更漂亮了?」

「的確更漂亮了。」

「如果是這樣,她與只罕傑爾也算是般配。不過,只罕傑爾,你自己怎麼想?你真的喜歡這個姑娘嗎?」

只罕傑爾年輕、英俊的方臉微微紅了一下。他的腦海里閃現出罕則黛調皮的樣子,那時他們還小,她最常做的遊戲是,拿上一根小草棍,趁著他睡著時塞進他的鼻孔里,他被癢得直打噴嚏,她卻笑著落荒而逃。他們從小一起長大,他一直傾心於這個美麗有趣的女孩。

只罕傑爾的表情已經說明了一切,忽辛放心了,從手腕上取下一隻翡翠手鐲,交在只罕傑爾手上。

「只罕傑爾,我雖然不能參加你的婚禮,但我的心會為你祝福的。這隻玉鐲請你代我送給罕則黛,告訴她,這是舅舅的禮物,也是母親的禮物。」

只罕傑爾溫順地應道:「是,舅舅。」

當天,忽辛拒絕跟帖木兒一同用餐,帖木兒派只罕傑爾和侍衛將他送回住處時,他問帖木兒:「你真的同意我到麥加朝聖嗎?」

帖木兒反問:「為什麼不呢?」

「放過你的敵人,這不像是你的風格。」

「是的,我決不會輕易放過我的敵人,但是你例外。」

「為什麼?」

「告訴你也無妨。因為雲娜臨終的時候我答應過她,如果有朝一日你敗在我的手上,我一定饒恕你。所以,你不必對我心存感激,你只要記得,是雲娜的靈魂護佑著你就可以了。」

「我會記住的。不過……我得說,謝謝你。不是為了你對我的寬恕,而是為了你信守對雲娜的承諾。除此,我更關心的是,對於她,你是否做過另外的保證?」

「你是指……」

「河中地區是你的,你將成為西察合台汗國真正的主人,你將成為王,當然,如果換作我,我將成為汗。」

「我明白了。是的,我答應過她,只罕傑爾是繼承我王位的人。」

「你不會因為自己寵愛的女人而食言吧?」

「我不會因為圖瑪而食言的。如果,她試圖變成一個想干涉我的女人,她將不再受到我的寵愛和尊重。」

「爽快!是條漢子!現在,我不會再為敗在你的手上而心存怨恨了,我的心和靈魂都平靜下來。明天,讓只罕傑爾一個人送我出城吧。」

「如果你希望如此,當然沒有問題。」

忽辛與帖木兒的對話到此為止,這也是他們最後一次交談。第二天,忽辛起程赴麥加,只罕傑爾將他送出城外。此後,帖木兒再沒有見到忽辛,一年後,忽辛在麥加附近的小城病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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