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傳說中的綠林好漢 壹

毫無疑問,我不憚辛苦給九歲的巴布爾(帖木兒六世孫,莫卧兒帝國的創立者)講述的,將是一個漫長的故事。

無論起始多麼輝煌,當帝國之光漸漸暗淡乃至最終必定消失之時,我正坐在聖女泉邊的銀果樹下,回憶著巴布爾的先人們如何重新統一了東西察合台汗國,如何將伊利汗國與金帳汗國的部分——或者說,將中亞、西亞以及小亞細亞的廣袤領土——在幾十年的時間裡納入帝國版圖。那些遙遠的記憶清晰如昨,只是在我的靈魂深處,猶如星座般永恆閃耀的光芒始終屬於帖木兒、屬於沙哈魯,當然,也屬於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的愛情,那刻骨銘心的愛情曾像雪蓮花一樣憂傷綻放。

除此之外,為了使我的敘述聽起來更富有條理性,我對巴布爾說,在我親自參與到這個漫長的故事當中之前,我將選擇另一個故事的參與者,阿亞,作為年輕的帖木兒艱苦創業的見證。因此,如我所言,下面的故事將從阿亞開始講起……

阿亞是察合台人。

當年,成吉思汗立國之後,馳騁歐亞,經二十二年建立起一個龐大的汗國。臨終之時,他將汗國分封給自己的四個兒子,並將麾下的軍隊也分封給他們。其中,長子朮赤得九千戶,次子察合台、三子窩闊台各得四千戶,幼子拖雷得到的則是遺產的大部分:十萬一千戶。在察合台分得的四千戶里,第一千戶長是巴魯剌思部的亦連吉,他的父親是成吉思汗的堂弟。第二千戶長是弘吉剌部的術哥。弘吉剌部向以盛產美女聞名於草原各部,蒙古宮廷中的許多后妃都出自這個部落。

亦連吉是帖木兒的曾祖父,術哥是阿亞的曾祖父。

成吉思汗的三子窩闊台繼立為第二代大汗不久,察合台將首都從七河流域遷至河中地區。他帶到中亞的四千戶以及他們的後代被統稱為察合台人,這些人擁有一定的特權,可以在任何平展開闊的地界遷徙、放牧,可以不向朝廷納稅。另外,還有一件榮耀的事,只有察合台人才有資格充當汗宮的親軍侍衛。

這種榮耀即使在察合台汗國分裂為東、西兩個汗國之後也沒有發生絲毫改變。應該說,成吉思汗的次子察合台是察合台汗國中最有威嚴的一任大汗,他活著時,汗國人心思定,富足昌盛,可是當他去世後,他那些野心勃勃的兒孫們便開始爭權奪利,這種持續不斷的內訌最終造成了汗國的分裂,使汗國內部逐漸形成兩大旗鼓相當的割據陣營。其中,統治河中地區的察合台汗國在習慣上被人稱作西察合台汗國,如今的大汗名叫色拉茲。與之相對,統治伊犁地區的察合台汗國被稱作東察合台汗國,在位的圖格魯汗正當壯年,很有權謀。

阿亞和她的家人是去年春天才從鐵門村遷到碣石城(今沙赫里夏勃茲)郊外的。阿亞的父親篩海一直在朝中做官,家裡有氈房有牧場。但光憑這樣還不足以養活全家人。為了讓一大家子幾十號人吃穿無憂,他除了讓家人放牧之外,還在居所附近種了一大片果樹。果樹的種類不少,諸如蘋果樹、葡萄樹、梨樹、桃樹之類,什麼好活就種什麼,種好後,所有的果樹都用木樁圍起來,成了一個果園。阿亞每天的任務就是看守果園,防止果實尚未熟透之前被附近調皮的孩子偷采或糟蹋。

阿亞自己養了一隻體格碩大的牧羊犬,她給牧羊犬起名「托列」(蒙古語,兔子之意)。托列是只母犬,今年只有兩歲,它的任務是陪阿亞玩耍和看護果園,阿亞把它當成自己的妹妹,凡是她吃的,托列都吃。

托列的性情很溫馴,但只要阿亞一聲令下,它就會勇敢地衝上去,將阿亞想要嚇唬的那個人撲倒在地,然後用嘴準確地噙住此人的脖頸,做出要咬的架勢。每當這時候,受到托列威脅的人多半會嚇得臉色發白,轉而向阿亞求饒。阿亞心裡得意,面上卻會裝作不樂意的樣子考慮一會兒,才揮手讓托列將地上的人放開。久而久之,附近的人都知道了托列的厲害,再沒有人敢故意到阿亞的果園搗亂。

與一般十五六歲的少女相比,阿亞的個頭夠高的了,幾乎快要趕上一個中等身材的小夥子。而且,她胳膊長,腿也長,身材一點都不曼妙,怎麼看都屬於那種既粗壯又結實的類型。一張圓圓的臉盤,一雙大大的眼睛,眉毛有點稀疏,嘴巴也有點大,因此不會有人把她歸到美人的行列。但她的皮膚很好,粉嫩粉嫩的,牙齒也很好,笑起來一口潔白的牙齒會在陽光下閃著珍珠般的光澤。

在弘吉剌部,喜歡阿亞的小夥子很多,說起來不可思議,他們不由自主地被她暴烈的脾氣迷住。

阿亞生活得很安適,直到有一天,在果子成熟的季節,一群不速之客闖進了她的果園。

這群不速之客只有五個人,五個人都很年輕。他們偶然進入到她的果園裡,看到果子都熟了,準備摘幾顆來吃。他們四下觀察著,還問有人嗎?阿亞一聲不吭,他們也就沒有看見正坐在他們頭頂樹上的阿亞,以及在樹洞里安然睡覺的托列。

其中一個年輕人自言自語:「怎麼沒人呢?」邊說邊從樹上摘了一個熟透的蘋果,在衣袖上擦了擦,遞給他身邊另一個小夥子。

其他三個人都各自找了個地方,坐在樹下納涼。他們喊摘果子的年輕人:「沙奈,揀熟透的果子給我們各樣摘些過來。」

「好嘞。」叫沙奈的年輕人痛快地答應著,顯然他早就習慣了被別人支使。

阿亞盯著沙奈看。沙奈很勤奮地開始摘果子,所有摘下的果子都被他兜在衣襟里。摘著摘著,他在一個稍高的樹枝上看到了一個「果王」。

「瞧瞧,這是什麼?」他驚訝地喊了起來。

對於他的發現,沒有一個人肯賞光過來看上一眼,大家一致的表現是,懶洋洋地問他一句:「什麼?」

「好大個的蘋果呀!我以前從來沒見過。咦,上面還有字!」

大家仍然懶洋洋地問:「什麼字?」

沙奈看了半天,回道:「不認識。」

大家一起「嗨」了一聲。

「你們誰過來認認?」沙奈問。

誰也不過來。其實,蘋果上印著一個波斯文的「王」字,沙奈說它是「果王」名副其實,阿亞準備把它送給自己的父親。

她看到沙奈向「果王」伸出了手,便用腳踹了樹榦一下,托列聽到她的命令,猶如離弦之箭從樹洞里躥出,轉眼將沙奈撲倒在地。

沙奈兜在衣襟里的水果滾了一地,所有的人都被這突然的變故驚呆了。

托列用自己的牙齒輕輕咬住了沙奈的脖頸,沙奈的眼睛正對著托列,嚇得連叫都叫不出來了,臉色煞白。

還是第一個吃蘋果的小夥子最先反應過來,抽出腰刀對準托列,刀鋒在斑駁的陽光下划出一道閃亮的弧線。

「別動!」阿亞喝道。

刀在離托列頭頂不遠的地方停住了。眾人循聲望去,阿亞從樹上跳了下來,手裡舉著弓箭,對準了小夥子的後心。

「你是誰?」小夥子睨視著阿亞,簡慢地問。

「主人。」

「什麼?」

「我說我是果園的主人。」

「勞駕你不要省略。」

「勞駕你們不要偷果子偷個沒完。」

「我可以賠給你銀幣。」

「算了,只要你們不摘果王,我送給你們一些果子吃倒也無妨。」

「既然如此,你放了沙奈吧。」

「你說地上的那個人?」

「對。」

「你先收起刀,我就讓托列放了他。」

「好。」

與阿亞對話的小夥子真的將腰刀收好,阿亞喊了一聲:「托列,過來。」話音剛落,托列鬆開了沙奈的脖子,搖著尾巴跑回到阿亞身邊。

沙奈好不容易從地上爬了起來,臉上的青白色還沒有褪盡。

阿亞上下打量著她面前的小夥子。小夥子像她自己一樣,長著長長的胳膊,長長的腿,當然,他的個頭要比她高出半個頭。另外,他長著一張稜角分明的國字臉,腦袋很大,濃黑的劍眉下有一雙明亮的眼睛,大大的鼻頭,大大的嘴,銳利的目光像是能穿透別人的五臟六腑。他戴著蒙古皮帽,耳垂上扎著耳朵眼,一副銀耳環像兩個拋出的套馬圈,在他的頸部晃來晃去。

不用說,這身打扮已經告訴阿亞小夥子是察合台人。

「你能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嗎?」

「當然能。我叫帖木兒。」

「真的嗎?」阿亞叫了起來。

「當然是真的。」帖木兒還沒說話,剛從犬口下撿回一條命、餘悸未消的沙奈搶著回答,阿亞早記住了他的名字。

阿亞瞟了沙奈一眼。這一眼讓沙奈的鼻尖呈現出紅色,接著,臉也變紅了。

與帖木兒的英武不同,沙奈的模樣長得很清秀。沙奈身材中等,體型勻稱,臉部的線條十分柔和,鼻翼、耳輪、唇線甚至稱得上纖巧,而且,他像個女孩子似的很容易臉紅。當他臉紅的時候,他的眼底會隨之呈現出淡淡的粉色,看著讓人覺得他一定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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