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天人永隔 伍

至元二十二年(1285年)冬十二月的最後幾天,大都城一連下了數日大雪,鵝毛似的雪花積有二尺多厚。如同陰雲密布的天氣一樣,太液池西岸的興聖宮也一直被籠罩在沉悶壓抑、惶恐不安的氣氛之中。扶病半年之久的真金病情繼續惡化,忽必烈和南比皇后雖天天探視,並且下旨遍訪名醫,仍不見任何起色。

在這緊要關頭,忽必烈想起了當初曾為真金治好過病的民間大夫王琢,但在阿合馬一案中,王琢受到張易等人牽連,被下旨不許在大都居留,此後便不知所終,忽必烈不免遺憾萬分。正巧落落公主進宮看望她的太子哥哥,聽父王提起王琢,猛然醒悟,遂將王琢夫婦隱跡雲南前後諸事向父汗和盤托出,忽必烈大喜,急忙要落落修書一封,派快騎送到雲南,召王琢回京。

隨後的日子在焦急的等待過去,二十天後,急使送回消息,王琢已在回京途中。然而,真金終究還是等不到這最後的一線機會,就在急使回京的當天晚上,這位勵精圖治、一生盛德的大元太子便離開了他的父汗、妻子,離開了對他寄予厚望的諸臣百姓,離開了他所深深熱愛的一切,於興聖宮溘然長逝,年僅四十二歲。

真金逝後,忽必烈傷心欲絕,飲食俱廢。大都城中許多官員、百姓自發拜祭,參加祭奠的人們無不感到痛惜莫名。

真金代表著一個時代,一個與興盛劃等號的時代,隨著真金的病逝,人們所感到的不止是這個時代的終結,更是對未來時局的迷茫和憂慮。

還有一個人,聞聽噩耗,在興聖宮門外長跪三天三夜不起,直到昏厥在地,被忽必烈派侍衛救起。他就是奉旨匆匆趕回,卻終於沒有能見到真金最後一面的王琢……

按照祖宗的習慣,真金的遺體將被運回起輦谷安葬。忽必烈原本在病中,卻一定要親自主持愛子的入殮儀式。

寒寂空闊的靈堂之上,只有忽必烈一人。

南比皇后、諸王公主、文武百官、甚至包括所有侍衛都在堂外的空地上等候,沒有忽必烈的命令,他們暫且不可以進入。忽必烈獨自長久地站立在真金的遺體前,他要看一眼,再看一眼,再多看一眼他的兒子,從此以後,兒子將只能出現在他的思念和他的夢中。

最後一次,這是最後一次他能夠單獨與他的兒子待在一起。

兒子!兒子……

他伸手輕撫著兒子的臉頰,冰啊,從他的指尖一直冰到他的心底,甚至讓他不知不覺地打了個寒戰。這個無聲無息的軀體真的是他的兒子嗎?不,不!真金可是從出生起就常常被他抱在懷裡的兒子啊,他從來也說不清楚自己為什麼偏偏總是寵愛著這個兒子,是因為那雙剛剛睜開的黑眼睛專註地盯著他的那一刻觸發了他積澱在心頭的父愛?還是因為這一切只不過是長生天的啟示?除了真金,只有落落他還喜歡抱在懷中百般逗弄,可是他們兩個,一個早早地許身佛門,一個又這樣無情地抽身而去。他開始有點怨恨他的這一雙兒女了,尤其是真金,真金實在辜負了他,辜負了他的愛,也辜負了他的厚望。

他是天之驕子,卻被自己的兒子遺棄!

察必呢?哦,察必在天堂是否等待著與兒子相聚?他生平第一次為察必的離世感到欣慰,這樣,察必就不必再感受到他此刻所感受到的凄涼和孤獨了。

真金的遺容被精心修飾過,看起來安詳、平靜,一如生前。四十二歲,正是該做番事業的年齡,兒子怎麼會走?難道是因為長生天有意要懲罰他這個風燭殘年的老頭子?非得要他在準備卸下一身重擔的時候還得再為孫子繼續支撐這個龐大的帝國?

而他,的確已力不從心。

忽必烈的手指停留在真金緊閉的雙眼上,此時,他所感受到的不是痛苦,而是寒徹心骨的絕望。他的手心中開始浸出冷汗,似乎血液也因為寒冷而被滯結,他慢慢地、慢慢地將身體俯向真金,兩行渾濁的淚水無聲地滾下,一滴滴滴落在真金蒼白的臉上。

兒子,如果有來生,如果來生我們還做父子,請你記住,一定不要讓我再來送你。

我以長生天的名義請求你。

忽必烈慢慢地站了起來,他的雙腿如同灌上了鉛水一般,費力地、掙扎著向門口走去。沉重的宮門被一點點推開了,「吱吱吜吜」的開門聲在眾人的耳朵里聽來不啻一聲巨響,大家驚慌地抬起頭,注視著站在門前那個人。

那個人——蒼白的臉色肅穆、淡定。

「你們可以進去了!」他說,聲音沙啞、蒼涼,卻似有萬鈞之力,直透每個人的心扉。

不敢有任何猶疑,人們按照品階,魚貫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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