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天人永隔 肆

果如真金所料,忽必烈回京當天,便在寢宮召見了他。

南比皇后服侍著忽必烈坐在寢宮的御床上。此時,整個宮中,除了忽必烈和南比,就只有侍衛長月赤察兒和眾侍衛正屏息侍立於大殿之上。

真金施禮見過父汗和皇后,然後在一張總為他準備著的椅子上坐了下來。他的視線落在父汗的臉上,從父汗和南比皇后平和的表情中,他斷定父汗尚不知奏章之事。

南比皇后款款走下御榻,親自為真金調了一杯他平素最喜歡喝的「玉磨末茶」。「太子,先喝杯茶吧,潤潤喉嚨。」

真金慌忙欠身施禮:「豈敢有勞皇后?」

南比溫存地微微一笑,一直等著真金接過茶杯,呷了一口,才回到忽必烈身邊坐下。南比對真金的關心決非做做樣子,事實上,南比比任何人都清楚,若非察必皇后逝前懇請忽必烈立她為後,以她的年輕和尚淺的資歷,即使她得到忽必烈的萬般寵愛,也未必一定可以繼立皇后之位。察必皇后的這份情誼,她一直深深地記著。何況,她與真金之間,畢竟存在著親密的血緣關係,血濃於水,她不能不時時處處關注著真金的一切。她或許是個有抱負的女人,但還算不上是個野心勃勃的女人,因為她確實從未做過將自己與忽必烈大汗所生的幼子推上汗位的努力,更多的時候,她倒是情願效法察必皇后,做一個可以母儀天下並讓天下百姓都擁戴和熱愛的女人。

「真金,你臉色怎麼這麼蒼白?朕不在大都期間,你有沒有讓御醫好好為你診治?朕要你來,是有些事跟你商量。」

真金心中一酸,順從地應道:「兒臣明白,父汗。」

「前不久,御史中丞答即古阿散奏請收回內外百司吏案,以索天下埋沒錢鈔糧,因你病著,朕沒讓他們打擾你,批複准行。今天要你過來,是希望你與朕一起聽聽結果。」

「兒臣遵命。」

忽必烈以目示意侍衛長:「傳答即古阿散入見。」

侍衛長走出殿閣,不多時匆匆入報:「大汗,丞相安童、御史大夫玉昔帖木兒、御史中丞答即古阿散、太府少監尚文,正在殿外候旨,請求面見大汗!」

「哦?他們四個一起來了嗎?也罷,讓安童、玉昔帖木兒、尚文一起聽聽答即古阿散的彙報也好。」

得到傳喚,只見安童、玉昔帖木兒、答即古阿散、尚文按品階順序魚貫而入,又分兩前兩後跪倒在御榻之下,拜見大汗、皇后。

忽必烈朗朗笑道:「諸位愛卿,平身。去見過太子吧。」

答即古阿散抬頭看到真金,吃了一驚。無奈,還得硬著頭皮與安童、玉昔帖木兒、尚文一起拜見太子。

「答即古阿散,你可以開始了。」忽必烈說。

答即古阿散離椅,「撲通」跪倒在地:「臣不敢說!請大汗恕罪!」

「不敢說?為什麼?難道你收回內外百司吏案,果然查出一些晦暗不明之事?說吧,朕恕你無罪。」

答即古阿散不斷拿眼睛的餘光瞟著真金,好一會兒方結結巴巴地說道:「不,大汗,臣……臣奉旨收回……百司吏案,並……並沒有發現如大汗所言的晦暗不明之事,但臣……臣的確另有發現。」

「你的話很令朕費解,你最好說清楚一些。」忽必烈疑惑地望著他。

「是……這樣的,大汗,臣……在清理百司吏案過程中,發現了一份南台御史曾封章呈給大汗的奏章,這奏章很……太……」

「你好像難於啟齒啊?朕說了,你直言無妨。」

「是。曾封章上言:大汗春秋已高,宜禪位於太子,皇后不宜干預朝政。這是曾封章的奏摺原件。」答即古阿散豁了出去,雙手呈上奏章,聲音清晰地說道。

忽必烈著實吃了一驚:「果真?呈上來。」

忽必烈展開奏摺,飛快地瀏覽了一遍,臉色越來越陰沉。看畢,他憤怒地將奏摺合起,重重地拍在御案之上。

寢殿之中所有的人頓覺冷風透骨。

真金正襟危坐,臉色如常。

「大汗,皇后,臣還要冒死彈劾中書省右丞相安童、御史大夫玉昔帖木兒,他們早已接到奏章,卻私自扣下,不予呈送大汗,這等欺君之罪,還望大汗明察!」

安童、玉昔帖木兒、尚文離坐跪倒,安童鎮靜地解釋著:「大汗,臣等確知奏章之事,但因大汗巡幸上都,臣等未及向大汗稟報。」

忽必烈冷笑:「你這也算得借口嗎?」

安童依舊泰然自若:「大汗容稟:如若臣等果將奏章呈與大汗,大汗將做何處置?」

忽必烈竟被問住,好一會兒沒有回答。

是啊,安童問得有一定道理,就算他果真接到了這個奏章,他又該、又能做出怎樣的處置呢?他還沒有喪失理智,還不至於因為曾封章上了這樣的奏章,就無端懷疑曾封章所做的一切都是受兒子陰使。他完全清楚,兒子天性淡泊、事親至孝,這樣的性格,又豈會覬覦汗位?

可是,如若他此次不予追究,那不就等於是對這種大逆不道之事予以默認和縱容?何況,一旦開了這種先河,那些迂腐的大臣們就難免一而再、再而三地在他耳邊聒噪不止。他早晚會將汗位傳給兒子,但他決不能容忍任何人以這種方式逼迫他退位。

南比冷靜的聲音打破了殿閣中的沉寂:「大汗,臣妾毫不懷疑,太子一直都在病中,對於曾封章所奏之事,他必然全不知情。曾封章身為南台御史,負有匡正國弊之責,大汗寵愛臣妾,引起外臣的誤會想必也在情理之中。請大汗息怒,一切不妨等調查清楚再做裁斷,大汗以為如何?」

忽必烈慍而不言,然怒色稍霽。

安童與玉昔帖木兒彼此交換了一個意外的眼色。他們沒想到,對於曾封章所奏之事,南比皇后非但不以為忤,反而旗幟鮮明地站在了太子一邊。年輕皇后的豁達和明理,使他們緊張的心情鬆弛下來,因為這樣一來,不必他們冒死相諫,形勢已轉對太子有利。

答即古阿散則不然。他的心臟和大腦彷彿一起墜入了無底深淵,頃刻之間,額角、脖頸、腋下、脊樑溝甚至手心腳底都不斷冒出了層層密密的冷汗。南比皇后的態度可是他以身家性命做此豪賭的籌碼!按照他原來的設想,只要他將曾封章的奏摺交到大汗和皇后手中,勢必引起年老多疑的大汗和蒙受責難的皇后震怒,接下來,他只須乘勢煽煽風、點點火,便能順理成章地將所有憤怒的矛頭從安童、玉昔帖木兒身上引向真金太子,使大汗有充分理由懷疑這份請求他禪位的奏摺,不過是太子與權臣們相互勾結所導演出來的鬧劇。一旦真金太子因懷有謀奪汗位之心而被其父猜忌,甚至遭到廢黜,那個時候,手中握有兵權、個人威望僅次於真金的北平王那木罕,不就有了入主東宮的希望?

與尊崇儒術的太子真金相比,他寧願選擇性情粗豪、身體強壯的那木罕,阿合馬已經死了,他希望成為阿合馬那樣的權臣,這個理想,他只有通過協助北平王登極才可能實現。若非為此,他又何肯甘冒這樣的風險,提著腦袋與當今太子一較高下?

只是,他實在弄不明白,好好的一盤棋,怎麼剛下了兩個子兒,就變成了一盤死棋?

看來,他的失算就在於,他從一開始便錯估了大汗對自己兒子的了解,也錯估了南比皇后的稟性為人。

玉昔帖木兒朗聲啟奏:「大汗,臣這裡亦有一份奏摺,系臣等聯名彈劾阿合馬餘黨答即古阿散等人貪贓枉法、欺君罔上之罪行,請大汗御覽。」

「阿合馬餘黨?你說答即古阿散是阿合馬餘黨?」

「正是。臣握有確鑿證據。」

玉昔帖木兒將奏摺交給月赤察兒,月赤察兒呈給忽必烈。忽必烈從頭至尾細細展閱,不覺龍顏大怒,將奏摺擲於地上:「答即古阿散,你好大膽!」

答即古阿散當即癱倒在地,面色如土:「大汗,皇后,臣……臣是一片忠心,請大汗、皇后明鑒哪!」

南比皇后卻不容答即古阿散再做爭辯,「來人,將答即古阿散拿下!」

月赤察兒痛快地答應一聲,親自動手,上前提起答即古阿散就向殿外拖去。

「大汗、皇后,饒命哪!」

答即古阿散求饒的哀號聲漸漸消逝在殿外,忽必烈一臉疲憊地斜靠在御榻之上,微微合起雙目。南比柔聲勸道:「答即古阿散及其黨羽、南台御史曾封章該如何處置,不如交給太子去辦吧。臣妾看您也累了,旅途勞頓,您還沒顧上休息呢。」

忽必烈並不睜眼:「也好,依你。真金,你們幾個都退下吧,餘下的事該怎麼做,你與安童、玉昔帖木兒商議即可,不必向朕彙報。」

「父汗放心,兒臣一定秉公論處!兒臣告退。」

「臣等告退。」

真金四人悄然退出寢殿。剛剛走下寢殿台階,安童、玉昔帖木兒、尚文幾乎同時深深地吐了口氣。

「好險哪!」尚文抹了把頭上的汗,「多虧了皇后。」他嘆道。

安童、玉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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