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天人永隔 貳

西內的後花園中,真金與太子妃闊闊真正在悠閑地欣賞著滿園子怒放的玫瑰、芍藥和月季,真金挑選了一朵紫紅色的玫瑰,親手給妻子插在髮髻之上。

剛剛送別次子答剌麻八剌,闊闊真的神情有些悶悶的。真金極力想哄她開心一些,不斷給她講些奇聞趣事,闊闊真明白丈夫的用意,只得強打起精神,邊應承邊微笑著。

是啊,難得雨後這樣的好天氣,更難得真金這樣的好興緻。

前些時候,忽必烈頒下聖旨,派八剌作為副使,隨正使和禮霍孫出使印度南部諸國,與此同時,派孛羅出使伊利汗國,向伊利汗國新汗阿魯渾正式頒布對他的冊封赦令。

阿魯渾其人,是伊利汗國的創建者旭烈兀的孫子,忽必烈的侄孫。他在至元二十一年(1284年)繼承父位,之後立刻派專使遠赴大都,以請求獲得忽必烈的正式冊封。其實,自忽必烈建立元朝、統一中國以來,由於對四大汗國(金帳汗國、察合台汗國、窩闊台汗國、伊利汗國)鞭長莫及,四大汗國遠不像蒙哥汗時期那樣完全聽命於中央政府,基本上處於半獨立狀態。但即便如此,四大汗國的汗王仍奉忽必烈為他們的宗主汗,大元帝國是他們的宗主國,因此,一旦四大汗國遇有汗王即位或其他難以決斷的軍政大事,仍願意聽從中央政府的安排和意見。而在四大汗國當中,尤以伊利汗國與元朝關係最為密切,這大概與伊利汗國的建立者旭烈兀和忽必烈乃一奶同胞有關。

更巧的是,兩個使團做完一切準備,都在今天出發,真金遂在隆福宮一併為他們送行。

真金的長子甘麻剌兩年前奉旨隨叔父那木罕出鎮西北,迄今未得閑暇回京。八剌這再一走,真金和闊闊真的膝下就只剩幼子鐵穆耳一人了。闊闊真到底是母親,兒子們大了,常常不在身邊,她難免要感到寂寞。

按照祖汗的規定,每天早晨,鐵穆耳必須到興聖宮內的奎章閣讀書,有時候,祖汗忽必烈還親自給他上課。鐵穆耳少年時不知何故染上酗酒惡習,為此,忽必烈沒少訓斥他,最嚴重時,甚至命人將他綁在樹上,鞭打過三次。第三次,忽必烈自己動手,鐵穆耳被打得皮開肉綻。闊闊真當時並不知情,真金雖在跟前,面對盛怒之下的父汗,也不好深勸。還虧剛從西北前線返回的右丞相伯顏再三求情,忽必烈這才怒氣稍息,扔了鞭子,吩咐侍衛將鐵穆耳攙回自己的宮中敷藥。

鐵穆耳全身劇痛,夜裡當然睡不安穩。當他又一次從睡夢中疼醒過來時,發現祖汗正坐在他的身邊,手裡拿著一塊浸水的毛巾,為他擦拭著臉上的冷汗。看到他醒來,祖汗輕聲問道:「很疼吧?」

他一時回答不出。昏暗的燭光下,他頭一次意識到祖汗已是一位老人。那刻在眼角的皺紋,那不再烏亮的頭髮更不再光潤的臉頰,都向他證明著一件事:歲月無情。就在這暗淡的燈影下,他頭一次意識到,隱藏在祖汗堅強的背後,是怎樣的一種無助和滄桑。

「疼,你就說給祖汗。」祖汗繼續說,蒼老的聲音里滿含著無限的疼憐。

鐵穆耳哭了,當然,不是因為疼痛。

「疼就哭吧,哭出來或許能好些。鐵穆耳,來,祖汗給你擦擦汗。唉,你呀,你們兄弟三個里,數你長得最招人疼也最聰明,現在,也數你最讓祖汗操心。」

鐵穆耳任祖汗為他擦拭著汗水和淚水。突然,他翻身起來,跪在床上,就在床上向著祖汗深深地磕了三個頭。他自始至終沒說一句懺悔的話,但他的這個舉動比他說的任何話都更能表明他的決心。

自此,鐵穆耳雖偶然也飲飲酒,但決不再酗酒。

真金本人於三子更鐘愛長子甘麻剌一些,甘麻剌生性忠厚,為人寬宏,作戰勇敢,這是最讓真金喜歡和放心的地方。次子八剌則是他祖汗忽必烈的最愛。八剌自幼性格開朗,口才出眾,及長,又表現出非比尋常的軍事指揮才能和應變能力,因此忽必烈每次親征都將八剌帶在身邊。明眼人當然看得出來,這是忽必烈在著意培養八剌,以使他真正成為繼真金之後的大汗人選。

事實上,若非八剌二十九歲那年即在出征南海途中早逝,汗位很可能不會落在鐵穆耳身上。而作為母親,闊闊真不能免俗,她的心頭肉始終是她的小兒子鐵穆耳。正是這種母親的偏愛,使她在至元三十一年(1294年)忽必烈去世後,群臣面臨該奉甘麻剌為主還是奉鐵穆耳為主的兩難抉擇時,她不惜以國母之尊,懇請伯顏助鐵穆耳一臂之力,最終將小兒子按照她的設想推上了汗位。此為後話,暫且不表。

鐵穆耳完成功課,匆匆忙忙地回來了,在後花園,他找到父王和額吉。「父王、額吉,我二哥走了嗎?」他焦急地問。

「走了,剛走。」

鐵穆耳使勁跺了跺腳,埋怨道:「太不夠意思了,就不能多等一天,等我過完生日再走。」

明天是鐵穆耳的二十歲生日,二十歲,可正是風華正茂的年齡。

「大哥也趕不回來,二十歲的生日過得真沒意思。」鐵穆耳泄氣地用腳踢了踢石頭,走到父親身邊。

真金愛寵地望著兒子尚顯出幾分稚氣的臉龐:「先生給你上課了嗎?」

「先生來待了一會兒,給我布置了一個題目就走了。過些日子,安南(今越南)、爪哇(今印度尼西亞)、高麗(今高麗、韓國)等屬國的使臣不是要來覲見祖汗嗎?宮裡當然有的忙了。」

「先生給你布置了什麼樣的題目?」

「是關於國家加強對藏區統治方面的。父王,我記得您跟我說過,有一年帝師八思巴離開臨洮前往拉薩時,是您親自率軍護送的。」

「是啊。」

「您給我講講當時的情形,說不定對我有啟發。」

「也好。」真金點點頭,臉上現出一絲恍惚的微笑。「我們出發的時候是在三月,途中,帝師一直都在給我講解佛經教義,每講解一段,他都要用特製的純金粉末記錄下來,這就是著名的《彰所知論》。後來,我們到了薩斯迦。到處都是人,山腰間,山腳下,人山人海,無數信徒頂禮膜拜。烏思藏(今西藏)地方掌管教法的格西與管理各地宗教事務的首領,手捧哈達前來相迎。第二天,帝師舉行了有七萬名僧人參加的大法會,那可真是萬眾向佛,盛況空前。也就是那一次,為父深深感受到了宗教的力量,同時也明白了你們的祖汗尊崇帝師的政治遠見和良苦用心。」

鐵穆耳話未出口,便吃驚地停了下來。他看見一匹棗騮馬疾馳而至,來人正是父王的朋友、太府少監尚文。太府少監只是太府監次官,從四品,其職主要是掌管府庫出納錢糧之數,職位並不算高,但尚文個人與真金相交甚厚。

「尚文見過太子、太子妃!見過鐵穆耳王子!」尚文在離真金五十餘步遠的地方下馬,將馬韁甩給引他前來的侍衛,他直趨真金三人面前,已是一身熱汗。

「免禮!尚文,你來得匆忙,一定是有什麼事情?」

「是。臣有要事稟告太子。」

「哦?請講。」

尚文為難地看了看闊闊真和鐵穆耳。

「哦,鐵穆耳,你先扶額吉回宮休息,我待會兒回去。」

闊闊真從侍女手中接過兩個綉墊,細心地放在石礅之上,然後向尚文點點頭,微笑道:「尚大人,你和太子不妨坐下說話。太子的病剛好一些,切不可讓太子太過勞累。」

「臣明白。」

「那麼,我們先走了。」

「臣恭送太子妃、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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