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大元風雨 伍

忽必烈在上都驚聞大都之變,震怒異常,當即下旨派樞密副使孛羅率親軍侍衛先行馳往大都,將此次謀殺的主要策劃者和實施者張易、王著、高和尚以及所有參與謀殺的從犯全部就地問斬。孛羅出發後,忽必烈與真金商議,決定於翌日還駕。

孛羅與親軍侍衛所乘皆日行千里的寶馬良驥,兩日即返大都。與孛羅預想的不同,大都城並未因阿合馬之死發生騷亂,相反,阿合馬被殺的消息傳出後,大都城中軍民爭相沽酒,歌飲相慶,燕京酒市三日俱空,這使孛羅大為震驚,甚於初聞阿合馬死訊。

他知道阿合馬不得人心,但沒想到百姓對他憎惡仇恨若此。

除了主犯張易、高和尚、王著被輕易逮捕歸案之外,孛羅對其餘從犯的追捕卻陷入僵局。大都百姓無一人肯指認這些他們心目中的勇者義士。

有一位刑部官員好不容易追查到了張易女兒水雲、女婿王琢的藏身之處,孛羅當即引軍飛奔戒台寺,不料迎接他的,卻是獨自立於大開的山門之前,左手持弓,右手舉箭的落落公主。孛羅少年時即成為忽必烈的貼身侍衛,與落落是兒時的玩伴,他如何不了解這位公主的稟性、為人,因此,面對冷森森的利箭,他二話不說,當即掉轉了馬頭。他那副樣子,倒像逃之唯恐不及。

眼看兩三日內忽必烈大汗就要迴鑾,孛羅和刑部負責此案的尹尚書一籌莫展。他們知道,大汗正在盛怒之中,一旦責問起他們辦事不力,就絕不僅僅是丟了頭上的烏紗那麼簡單,更可能的是要丟掉烏紗下的頭顱。尹尚書急得一個勁問孛羅怎麼辦,孛羅想了半天,終於想出了一個大膽的計策。他把自己的想法向尹尚書一說,尹尚書先是嚇了一跳,繼而暗想,既然無法向大汗交差是個死,事情敗露也是死,倒不如冒險一試,或許還可以爭取到一線生機。

第二天夜晚,孛羅和尹尚書從西山監獄提出八十名經刑部核准的死囚和張易、高和尚、王著,押赴法場處死。而在他們共同商議起草的奏摺中,他們偽稱,已捕到主犯三名,從犯八十名,全部處斬;余者,包括張易的女兒、女婿,正在追查中。至於那些死囚,因西山監獄不久前恰巧流行過瘟疫,數日之間,大批囚犯死去,獄卒紛紛逃離。後雖疫病得到控制,但西山監獄基本上處於失控狀態,具體的死亡人數更是無從查考,鑒於此,尹尚書才敢與孛羅定下如此李代桃僵、瞞天過海之計。

忽必烈回京第二天,便在大明殿召見了孛羅、尹尚書和文武群臣,孛羅和尹尚書呈上奏摺,然後恭恭敬敬地退至一旁,垂首候旨。其實這一刻二人的感覺就彷彿站在懸崖邊上一樣,孛羅的手心後背全是汗,尹尚書更是心如撞鹿,臉上陣紅陣白。

忽必烈閱罷奏摺,思緒萬千。他萬萬沒想到,策劃和實施這場謀殺的三個人中,居然就有兩個是他平素最信任的人。張易,是跟隨他多年的藩府舊臣,他與張易之間,名為君臣,實若兄弟;高和尚,因在比武大賽中力挫群雄,加之相貌與真金有幾分相似,受到他的格外垂青,被擢為帳殿平章,負責他的日常護衛……

「孛羅。」

「臣在。」

「阿合馬死後,大都百姓果然『爭相沽酒,歌飲相慶,燕京酒市三日俱空』嗎?」

「是,臣不敢欺瞞大汗。」

「張易諸人死後,大都百姓果真不怕受到牽連,自發地聚集於路邊拜祭?」

「正是。」

「為什麼?朕就是想問問為什麼?自朕登極以來,究竟是誰保證了朝廷龐大的財政支出,使朕可以專心地進行後來的統一戰爭?當然,朕心裡明白也記著,全心全意支持朕的,是朕的臣民不假,但阿合馬同樣功不可沒。沒有國庫的充盈,朕拿什麼醫治戰爭的創傷,拿什麼將大都建成世界上最繁榮富庶的都城,拿什麼去阻止陰謀分裂國家的海都諸王?而保證了國庫充盈的人,是阿合馬,平章政事阿合馬。難道,阿合馬真的就罪不容恕,以致朝臣和百姓非要將他置於死地而後快?朕不明白,你給朕說說!你們都給朕說說,為什麼?」

「臣——大汗,請恕臣斗膽直言:阿合馬生性貪婪、為人陰險,這些年,他憑藉大汗對他的信任,背著大汗做了許多傷天害理之事。」

「此話怎講?有證據嗎?」

「臣和尹尚書追查謀殺阿合馬一案的主凶時,為找出真相,在中書省調查時無意中發現了多份被阿合馬私自扣押的奏摺。這些奏摺全是彈劾他的。」

「果真?」

「是。」

「你揀緊要的幾份念於朕。」

「是。一份是說至元十二年,阿合馬以國用不足,請大汗批准復立都轉運司,而他在都轉運司任用的人,全是他的親信或行賄官員。同年,大司農姚樞建議朝廷,允許百姓從便販賣食鹽藥材,阿合馬卻以屆時恐管理不力為名,暗中命親信搜刮囤積藥材、食鹽,高價贖賣,從中牟取暴利。」

「這是一份。」

「至元十五年(1278年)四月,中書左丞崔斌奏言:阿合馬任人唯親,一門子弟,並為朝廷要員。大汗下旨『並罷黜之』,然阿合馬巧於斡旋,大汗並未追究阿合馬責任。同年八月,崔斌遷任江淮行省左丞,上任後,他將當地橫行不法、魚肉百姓的土豪劣紳、貪官污吏或殺或依律治罪,江淮百姓無不拍手稱快,皆呼以『崔青天』。阿合馬在大都聽到消息,擔心自己與貪官勾結的罪行被崔斌上奏大汗,遂暗自扣押崔斌奏摺,同時加緊行動,先構陷崔斌貪污公款,將崔斌捕入大牢,接著又在獄中毒死崔斌,草草埋葬了事。崔斌一死,前者被崔斌彈劾的阿合馬之子忽辛、阿散等人,於同年十一月俱官復原職。」

「還有嗎?」

「至元十七年(1280年),大汗藩府舊臣廉希憲在病重之時,向大汗呈遞了最後一份奏摺,這份奏摺亦被阿合馬扣壓。」

「廉孟子怎麼說?」

「希憲在奏摺中寫道:『君天下者二道,用君子則治,用小人則亂。臣病雖劇,委之於天。所甚憂者,大奸專權,群邪蜂附,誤國害民,病之大者。阿合馬在位日久,益肆貪橫,援引奸黨,陰謀交通,專事蒙蔽。如此貪暴之臣,實古今少有,登峰造極。』因此,希憲懇請大汗早下決心,清除奸黨,以平天下怨憤。」

「朕確實未見奏摺,原來如此。但不知張易、高和尚、王著與阿合馬有何個人恩怨,以致三人聯手,誅殺阿合馬?」

「這些情況,臣略知一二。張易之妻,秀妍多姿,風華絕代,數月之前,不知何種原因,竟被阿合馬姦汙。張夫人不堪受辱,自殺身亡。張易之愛夫人,在百官之中盡人皆知,愛妻被阿合馬姦汙而死,想必就成為張易萌生殺掉阿合馬、為天下百姓除害的誘因。王著系益都千戶王稽之子,王稽曾與其他大臣聯名上書陛下,彈劾阿合馬『禁絕異議,杜塞忠言,其情似秦趙高;私吞公產,覬覦非望,其情似漢董卓;請大汗下旨誅殺』。阿合馬私扣奏摺,陰設毒計,構陷王稽乃李璮餘黨,將其投入大獄,並買通獄卒,將王稽於獄中棒殺。王稽一案,後雖經太子力陳其冤,大汗下旨為其平反,並恩准其子王著世襲益都千戶一職。但王著天性純孝,是個鐵血漢子,從那時起,他就一直尋找機會刺殺阿合馬。高和尚是張易之婿王琢的異姓兄弟,二人情同手足,發誓同生共死。但王琢已是有妻女家室之人,高和尚不願王琢涉險,遂情願以身赴死,替王琢報仇。」

「原來如此。朕一直奇怪,他們三人怎麼會有關聯?原來是共同的仇恨讓他們殊途同歸。」

「正是。大汗,臣這裡還獲得了一份藏寶圖,上面標註了阿合馬在玉苑後花園中修建的、專門用以私藏財寶的四處密室,東、南、西、北各一處。請大汗恩准臣率親軍侍衛查抄玉苑。大汗迴鑾前,臣已派親軍侍衛先行進入玉苑,以防阿合馬諸妻、子銷贓。」

「還有這樣的事?藏寶圖從何而來?」

「是張易被捕時交給微臣的。他說,阿合馬二十餘年聚斂的財富,絕不少於國庫收入的總和,否則,他如何養得起他的諸多妻妾,數十兒孫?他膽大妄為的另一個證據是,他竟將色目商人奉獻給大汗的一顆價值連城的大寶石據為己有。」

「確實嗎?」

「臣所言句句屬實。」

「也罷!欺君罔上,殘害忠良,貪婪無度……如此說來,王著殺之,誠是也!傳朕旨意:即刻查抄玉苑,將阿合馬戮屍於通玄門外,其子侄罪重者伏誅,全部財產盡繳國庫!以上諸事,仍交孛羅副使、尹尚書二卿全權處置。」

「臣遵旨。」孛羅、尹尚書同聲接旨。尹尚書望了孛羅一眼,悄悄地吐了口長氣。

事情能夠這樣處理,真是天助他們。此時,真金開口說道:「父汗,既然張易三人和八十名本案從犯皆已伏法,而阿合馬又死有餘辜,父汗是否可以特旨赦免張易女、婿?」

忽必烈稍稍深思了片刻:「太子所奏雖以慈悲為懷,但朝中大臣竟然暗結私黨,誅殺大臣,此風決不可長,更無可恕。張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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