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大廈將傾 壹

宋軍一敗再敗,敗訊傳來,已六十五歲的太皇太后謝道清,氣急攻心,竟昏厥了過去。

侍女見狀,慌忙請來御醫。謝道清被御醫救醒,喝了幾口燕窩粥,方稍稍恢複了精神。

太皇太后謝道清在理宗朝正位中宮,理宗去世後,度宗即位,尊謝道清為皇太后。度宗在位十年,於咸淳十年(1274年)七月病逝,四歲的太子趙顕即位,史稱恭宗,當時謝道清已六十多歲,體衰多病,被尊為太皇太后。皇帝年幼,雖賈似道主政,仍須趙家長輩輔佐皇帝才顯得名正言順,故謝道清被推上了垂簾聽政的位置。

元軍大舉東下,宋各地守軍或叛或逃,朝廷百官紛紛棄官保命,臨安一片混亂。眼看京師危急,謝道清廣泛號召四方勤王,但響應者極少。不久,留夢炎從湖南來京,左、右丞相爭相讓位,要求離開朝廷,謝道清不許,乃以陳宜中和留夢炎分別任左、右丞相,併兼樞密使。

轉眼到了宋恭帝趙顕德祐元年(1275年)十月初一,謝道清在自己居住的慈元殿召集文武百官議事。

「一敗塗地!一敗塗地!這仗究竟是怎麼打的!十三萬精兵哪,舳艫相連百餘里,就這麼稀里糊塗地敗了。那賈似道竟還提出過遷都,真是誤國害民,荒唐之極!」

謝道清看看右丞相留夢炎,穩定了下情緒,問:「據說,自元軍沿江而下,建康、平江、滁州、廣德等地守軍將士竟然不戰而降,可有此事?」

「確有此事。」留夢炎抹了把頭上的汗水,不敢欺瞞。

「元使赴宋議和,率使團五百入獨松關,結果,其正、副使一死一傷,余者或殺或關,此傳聞是否屬實?」

「臣正組織調查。」

「此事一定要徹查清楚,看看是誰幕後指使。留夢炎,數日前,哀家看到一份戰報,說元軍攻打揚州甚急,李庭芝固守待援。你身為朝廷右丞相,對增援之事作何安排?」

「這……」留夢炎支吾著,不知如何應對。

「說啊!」

「朝中乏人,已無兵可派,更無人敢領兵前往。」

「什麼!想我大宋立國三百餘年,何時虧待過士大夫!如今,國遭大難,你們一個個只顧保命,再不就是欺上瞞下。遠的不論,今年七月,我軍水師與元軍水師激戰焦山,明明戰敗,你們卻報哀家說:打了個平手。這不是睜著眼矇騙我們孤兒寡母嘛。」

「太皇太后息怒!臣那樣說,是不讓太皇太后著急,傷了鳳體。」

謝道清惱怒地擺擺手:「這麼說起來,倒是哀家不識你等『忠心』了?你且退下,從速安排馳援事宜。」

「是。」留夢炎不敢抗旨,心中卻想,你說得容易,我到哪給你找那麼些個軍隊去!

「陳宜中,你是朝廷重臣,哀家希望你能將目前戰況如實稟奏。哀家要知道實情。」

陳宜中愣怔。遲疑片刻,陳宜中出班扶笏奏道:「前不久,元軍攻打潭州,知潭州兼湖南安撫使李芾一直在州衙熊湘閣上督戰,苦守七十餘天后,城破,李芾向祖廟訣別。他說:『我以一介寒儒,受國家恩典,掌管一州,理應守義盡忠,報效國家』。言罷與妻兒一同縱火自焚,為國殉節。」

說到此,陳宜中驀覺悲從中來,潸然淚下。謝道清亦淚流滿面,情難自已。「只可惜滿朝文武,似李芾這樣的忠貞之士太少了,太少了!」良久,謝道清臉色蒼白,喃喃自語。

「太皇太后春秋已高,還望保重鳳體!」陳宜中試圖寬慰女主。

謝道清微微頷首。「陳丞相,丁家洲兵敗後,你與朝中諸大臣聯名要求誅殺賈似道以謝天下,哀家念賈似道勤勞三朝(理、度、恭),不忍以一朝之罪,失待下臣之禮,是以只將他貶職,遷往循州(廣東龍州)。哀家不明白,他怎麼就於途中死了呢?」

「奸相賈似道雖遭貶,仍要帶侍妾數十人同行。奉命押解他南下的將士不許,將其侍妾悉數攆走。一行人至漳州地界,為首將領數次暗示賈似道自殺,似道猶想偷生,聲稱太皇太后許他不死。此人無奈,對同行官員說:為天下人殺似道,雖死無憾。遂將賈似道處死。」

「武將擅殺朝廷命官,該當何罪?」

「賈似道罪在不赦,人神共憤,太皇太后不宜追究擅殺之罪,以免造成人心混亂。」

謝道清細思陳宜中所言有理,只得作罷。「可是,除掉了賈似道,於朝政又有何轉機?我們的軍隊還不是照樣一潰千里!」

數日前,謝道清張貼詔書於朝堂之上,詔書上寫著:「我國家三百年,待士大夫不薄。吾與嗣君遭家多難,爾小大臣不能出一策以救時艱,內則畔宮離次,外則委印棄城,避難偷生,尚何人為?亦何以見先帝於地下乎?」謝道清此話,明著是在痛罵群臣,實際上卻在埋怨開國之主趙匡胤。當年,趙匡胤黃袍加身,陰奪帝位後,為消除藩鎮割據的危險,疏遠、壓制武人,標榜「以儒治國」,重用文士,被定為大宋「國策」。進士出身的士大夫雖說熟悉詞賦文章,對治國理政、富國強兵卻幾乎一竅不通,只能不著邊際地空發些議論,坐而論道。加之文人相輕,互相攻訐,堂爭此起彼伏,朝廷不得安寧。文士的低能造成了國家的羸弱,羸弱的國家豢養著冗官、冗員、冗兵,百姓困苦不堪。在朝廷,將無鬥志,只知委曲求全,因此對遼、金、西夏都曾用過「歲幣」換取暫時的「和平」。既然金錢絲帛比軍隊管用,又用不著大臣自掏腰包,何樂而不為?

如今,繼賈似道之後出任宋朝丞相的文士,也儘是些昏庸無能之輩。這些執掌朝政的宰輔大臣,不思進取,互相牽制,把個朝廷弄得烏煙瘴氣。

身為丞相的陳宜中被朝中文士指責擅專朝政,比賈似道有過之而無不及。陳宜中一氣之下不辭而別,離京出走。謝道清屢次派人請之不歸,最後只得通過陳的雙親幫忙,才好不容易將他請回朝堂。誰知過了不久,留夢炎又溜了,也是屢召不回。堂堂大宋王朝,居然沒有一個敢於負責任的丞相,著實令人心寒。

幾經周折,費盡心機,謝道清總算湊齊了她的閣僚,一同商討下一步的行動。「勤王詔書早就發往各地,怎奈響應者寥寥可數。只有贛州知州文天祥招募萬餘人往京師勤王護駕,精神可嘉。」

陳宜中冷笑一聲,漠然道:「文天祥所募軍隊不過是群烏合之眾,哪裡有什麼戰鬥力,進京徒滋騷擾,不如令其解散。」

張世傑扶笏向前:「文知州起兵之前,確實有人勸他:現在敵兵分三路而來,你以一萬眾北上拒敵,無異驅群羊搏猛虎,知其不可為而為之。文知州回答說:大敵當前,國難當頭,個人榮辱又算得了什麼!所以我自不量力,不過是以身殉國,希望天下忠臣義士聞風響應。義勝者謀立,人眾者功成,只有這樣,社稷才能保全,國家才能安寧。豈料勤王之師被拒城外數月之久,文知州縱有救國之策,亦多受朝中大臣掣肘。」

「哦,文知州,你有何良策?讓哀家聽聽。」

「臣以為,當前軍情緊急,如有可能,應在現有的區域內劃分四鎮,由中央統一指揮。把廣西併入湖南,在長沙置帥;把廣東併入江西,在隆興(南昌)設鎮;把福建併入江東,在鄱陽(波陽)置帥;把淮西併入淮東,建鎮揚州。然後督各鎮分別收復失地。如此一來,各鎮地大力眾,既便於抵抗,也可協力對敵,有進無退,圖謀收復。元人兵少,一旦分兵多路,勢必力弱,使其疲於奔命,再加上敵後中原百姓擾亂其後方,足以打敗入侵之敵。」

謝道清還未說什麼,陳宜中先嗤之以鼻:「迂闊之談!迂闊之談!如今火燒眉毛,軍無鬥志,元軍亦來勢兇猛,哪有時間重劃四鎮,遑論收復失地?書生之語何足取!」

張世傑大怒:「國家安危,繫於義者,陳丞相何苦冷言相譏……」

謝道清擺擺手,制止了一場即將爆發的爭吵。「派往伯顏軍中求和的使者已經去了十幾天了,至今未回,這可如何是好?」她疲憊的目光茫然地停留在大殿的某個角落,「今天不如就這樣吧,哀家也累了,有什麼事,咱們明天再議。」

謝道清撤朝,百官紛紛離去。偌大的慈元殿只剩下文天祥、張世傑默然佇立。不知過了多久,張世傑憤然道:「這算什麼事!從上到下只知議和,議和……」

文天祥望著他,嘴唇露出一絲無奈的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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